2018年2月10日 星期六

啟蒙與救亡的變奏

本文的產生鑑於民主未竟之路:評馬哈迪任相之爭 一文有未盡之處 ,特此補充以解惑釋疑。前文引起一些讀者的回應,甚是榮幸。這意味著我不是在演獨角戲,而是試圖對話。

啟蒙與救亡的變奏是中國思想史家李澤厚的用語,意在闡述五四從一個啟蒙與救亡兼備的運動到最後救亡的焦慮壓倒啟蒙。本文沿用這一句話為標題,意圖明顯,直指許多讀者急切想要促成政權輪替的心理。

我必須強調,我的文章從來沒有說過、提過、寫過我不希望政權輪替。反觀,渴求政權輪替正是我與讀者們乃至許多馬來西亞公民的共通之處。

各位見我批評希盟就斷定我是國陣的槍、馬華的狗,未免太武斷。我批評希盟是因為我在乎,我希望它更好。希望它變得更好就代表支持國陣?說不通吧?世上有支持某黨就不能批評某黨的道理嗎?這樣的心理難道不是狂熱的特徵嗎?正應驗了我前文點出諸位急不可耐、除了政權輪替什麼都不關心的態度。

你可以反駁我的質疑,給出答案解開我的疑惑,但是動輒謾罵叫囂,於雙方無益,對於該議題的討論也有負面影響,導致失焦。

有兩個核心也許是讀者們關心的,下文逐個回應。

第一,非輪替不能促成社會改革。這只對了一半。輪替之外,選民與政府必須有新的合作模式,才不會重蹈國陣覆轍,才會有真正的改革。

國陣的腐敗,不論是否曾投票給它,全體公民(當然包括我)都責無旁貸。它們能夠為所欲為地為政黨利益修憲、干預司法獨立、行政治迫害、結構性貪污、選區劃分不公、裙帶政治等等等等,難道不是我們以往不夠關注,監督不力(不夠力)所導致嗎?

如果我們屬意希盟為新政府,難道不是應該要求他們與國陣不同嗎?令兩大政治聯盟在行政與立法,甚至在價值取向上相互競爭,比拼優劣,不正是我們要求輪替的目的之一嗎?

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從監督希盟開始。要關注它的政綱是什麼,它的政策合不合理,它有沒有乖離對選民的承諾,如果有是什麼原因,能不能接受它為自己的辯護;當它們厭煩了選民的問責試圖逃避,我們要具體抗議,比如公民不服從,比如進行和平集會施壓等等。

政權輪替與選民監督互為表裡,沒有先後次序可言。有人認為我的主張太理想,不切實際,一切要在輪替之後再談。但是,輪替之前可以做為什麼要等到輪替之後?輪替前這麼做可以令人們看見希盟與選民合作模式的進步,多一個優於國陣的條件,打破兩個爛蘋果的難題,讓希盟變成鮮橙,令心中不滿的選民可以再次回流希盟,何樂而不為?

再者,輪替成功的希盟將升格為許多選民的救世主、大英雄,那時候的選民還有意識去監督嗎?救世主和大英雄志得意滿,還會自願讓選民監督嗎?或者,來屆大選再次失敗,我們是不是永遠都不肩負起監督的責任呢?

要新的政府,就麻煩各位用新的姿態與屬意的政黨合作,不要只是想著投票解決所有問題。

第二,制衡方案無效的補充。希盟許多政客派了不少定心丸,說土團黨只競選52個國席,不會一黨獨大,說希盟會制衡之類的。前文說盧卡斯文章的制衡方案空泛無實,用詞未免太過,他至少對該方案有所陳述,但在我看來,依然形同虛設。

他認為,馬哈迪一有異動,希盟成員黨就會以解散聯盟為要挾,令馬哈迪不敢輕舉妄動。這方案有幾個問題。

首先,希盟成員黨好不容易執政,會為了一個馬哈迪解散?我前文對於政客嗜權的定位正是我對此說法不以為然,認為空泛無實、不過是對希盟堅實信仰的緣由。

其次,以解散希盟為要挾,無疑是自損一萬殺敵一千。希盟執政是為了改革社會這個偉大光輝的目標,一旦解散,政府也就不成立了,那時候還有什麼改革可言?為什麼希盟要塑造這個難題(舉馬哈迪為相)給自己?實在不明白。

其三,希盟可以解散,但得到的議席卻不會因此而變易。馬哈迪真會怕解散希盟嗎?希盟一旦以此要挾,他一拍兩散帶著幾十個議席(未必52個都贏)回去國陣,不正是令國陣受益嗎?按現有的選舉制度,希盟勝出難度很高,不可能拿下全部議席。馬哈迪帶著幾十個議席回歸國陣,此消彼長,希盟還是失敗。

這個方案能成立只在於成功輪替之前,因為馬哈迪不敢冒喪失選票的危險,故有所忌憚。但老馬執相權也是在大選之後,有異動也會在大選之後。這方案有人還敢說可行嗎?

按照這樣推論,希盟只會不斷為了一個所謂光輝偉大的目標妥協,制衡之說,可能性低。

新電腦要有新軟件才可以真正發揮其功能,新政治也需要新思維做倚據。沒有進步思想為根基的改革而能成功者,未之有也。沒有想好後續行動和策略就急促改革者,往往帶來極大的災難。

如今的選民正是救亡壓到了啟蒙,甚至由始至終不覺得需要啟蒙。於是,我們看見政治議題的討論匱乏而素質低下,我們看見選民對異議的不包容,我們看見選民都在指望天降聖王拯救百姓,這些都是民主生活的大障礙。

沒有高素質的討論,大家對政客的政績不知該如何評斷,對國家和社會面對的問題不知需要什麼條件來解決,也不知道哪一位政客有此條件;沒有對異議的包容,就無法形成觀點的碰撞,無法發現新問題,更遑論解決問題;如果我們還在指望聖王救世,不靠自己的努力把握命運,那麼就會有更多神棍欺瞞選民,選民也將喪失為自己爭取和編寫理想生活的權利。

除非我們放棄民主生活,否則改革應該包涵了啟蒙與救亡兩個面向,兩者同行並進,才是王道。王道是更困難、更緩慢、要求更高的,急躁、焦慮、憤怒是無濟於事的。如果我們真的想抵達美好的未來,就要願意忍受當下的懊惱,接受自己尚未領略民主精神的愚昧,然後努力改進,從現在開始。

刊登於:當今大馬讀者來函
https://m.malaysiakini.com/letters/411813

2018年2月9日 星期五

民主未竟之路:評馬哈迪任相之爭

馬哈迪擔任希盟首相人選,是近期極引人關注的事件。見網上不少選民為之欣喜,道政權輪替有望,一概質疑反對之聲被譏弄排擠忽略,吾甚憂慮。

馬哈迪執政廿餘年,說他毫無貢獻未免苛刻,然其虐政亦令人心有餘悸。功過之間,我們該如何看待馬哈迪擔任首相人選,有關議題的討論又能看出什麼隱憂,正是本文關心的重點。

首先回應馬哈迪任首相人選將有助於政權輪替這一說法。執此見者大概認為希盟可借勢撼動國陣的馬來鄉區票倉,但這不過是一廂情願。

鄉區選民是因為領袖魅力還是維護既得利益而投選國陣?選舉關乎政府的選擇,其政綱與推行的政策將影響往後數年的權利與資源分配,足衣飽食還是捉襟見肘,看的是誰能拿出分配的保證。為了更公平的制度而戰固然情操高潔,但要人因此放棄安穩的生活卻並非理所當然。

我們之所以反對國陣是因為我們得不到資源的公平分配,要是易地而處,誰敢說我們不是擁護國陣的一群?實在面臨生活壓力的人們,憑什麼要選一個會打破他們既得利益的領袖?

如今的馬哈迪有什麼資本去與國陣競爭,既能保證鄉區選民的既得利益,又能進行資源的再分配,完成希盟對其支持者的承諾?質問至此,利益的不必然顯而易見。

即便承認馬哈迪仍有當年威望,但這是否足以對抗選區劃分的不公?只靠推舉馬哈迪上臺就能夠力挽狂瀾?實際點,我們比較上屆大選,反對陣線民心所向,熱情高漲,總得票高於國陣,卻仍然無法促成政權輪替。而今希盟矛盾重重,選民心灰意冷,廢票之風隱然成勢,我們會比上屆大選更接近政權輪替嗎?不言而喻。

再者,馬哈迪已屆九十三歲高齡,即便成功執政,是否會為革新體制恢復民主真心付出,有此心是否還有當年魄力,有魄力又是否有天假之年。馬哈迪說自己最多只當兩年首相,兩年的改革成果,未免倉促。

總總問題,選民必須考慮。何況,要利用馬哈迪之威望,何必推舉為相?讓他為希盟候選人站臺背書不就有效果了嗎?他上臺到底有什麼具體成效的增進?恕我愚昧,請知者指教。

上文說明馬哈迪出任首相人選的利益存疑,且不必在此位置亦能發揮功效,希盟領袖必須詳細論證這一個部分,才可證成推舉馬哈迪為相這一舉動的合理性。那麼,在利益存疑下,我們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第一,希盟喪失批判的立足點。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此話雖老,卻不過時。自己無法達成的目標不能用以要求別人,因為那可能是苛刻要求;自己無法避免的錯誤無法用以斥責他人,因為那是雙重標準。這兩種謬誤都會削弱批判的說服力。

希盟批判國陣貪腐濫權,選民很受用,因為很多選民都是受害者,他們期望政權輪替正是認為希盟與國陣不同,比較不濫權貪腐,至少,還沒出現過一個可以與國陣(特別是納吉)比肩的腐敗政客。如今希盟推舉馬哈迪為相,無諸己而後非諸人的批判效果不復存在。

首相人選是希盟最高領導人,是希盟的象徵。一個反貪腐濫權的政治聯盟居然由貪腐濫權的典範做代表,希盟支持者情何以堪?他們批評國陣時會被搶白:你支持的希盟也有獨裁者(老馬說他不是,其中一個證明是他抓人比前首相少,但這充其量只說明他不夠前任濫權,並未否認自己行政治迫害之事實),憑什麼就比國陣更好?

面對這些質問,他們該怎麼回應才不會顯得荒謬或淪於詭辯?他們支持希盟的意志因此被動搖,甚至對政治參與感到失望,從而變得冷漠虛無,難道是我們所樂見?這又豈是社會改革所能承擔的代價。

第二,承擔背叛的風險。政治人物極盡其能謀取更大的權力以實現政治目的是職業本能。一些希盟支持者不信任馬哈迪,怕他戀棧權位是很自然的。但因為希盟保證馬哈迪成功執政後會行使相權要求特赦安華並歸還權柄,還是令這些心有疑慮的支持者妥協了。

然而,保證如何成立,卻沒有交代。希盟欲借馬哈迪之勢,主導權在馬哈迪,他執政後為了鞏固地位而維持既有的不平等政策時該怎麼辦?

火箭報青年時評家盧卡斯的文章認為我們不需要信任馬哈迪,只要相信希盟領袖會制衡馬哈迪就可以了。這制衡方案空泛無實,顯示的只是對希盟堅實的信仰。

試問,一個為了政治利益可以妄顧原則、朝秦暮楚的政治聯盟,誰敢保證它不會為了維護權位而容忍不公義?權力使人腐化,路西法效應的相關實驗已證明這點,何況本就具備嗜權特性的政客?國陣之所以持維穩態度,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們是既得利益集團,當希盟成為新的既得利益者,會不會變成另一個國陣,我持悲觀態度。理所當然地信任希盟會制衡馬哈迪,我不以為然。

我不是抹黑希盟,而是就政客的職業本能進行合理的懷疑。我認為,選民與政客(尤其希盟諸君)必須保持距離,不能把他們當救世主或再生父母,一旦如此,我們就會疏於防範和監督。這種由始至終的不信任(不完全信任或有條件的信任)會形成選民與政客(希盟)之間的張力,這種狀態對代議制民主社會來說才是健康的。

有人會挑戰:如果我們始終不信任政客(希盟),那麼非要他們給出替代方案意義何在?我們會接受嗎?我的回應是:如果理由合理,我們必須接受,因為我們終將需要政客(不一定是希盟)操作國家。那豈不自相矛盾?如果不望文生義,其實不會。

所謂始終不信任,是不信任政客(包括希盟)會永保初衷,正如普通人,會受環境和際遇的影響而變質。因此,我們要求政客(特別是希盟)給出保證和承諾,以便日後參照和問責。若非如此,日後政客(希盟)反悔或狡辯,選民就沒有依據斥責。如今選民只求改朝換代,但改了之後又該如何卻沒多少人了解,實在堪憂。

政治是利益的博弈,所以在做判斷之際我們必須實事求是的做利弊比較。從上文可見,推舉馬哈迪為相利益存疑,風險實在,希盟諸君沒有交代可行的修復方案,憑什麼要選民認可舉馬哈迪為相這個決定?有人因此而不願意投票給希盟,難道不是希盟咎由自取?

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為了一個更好的現況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妥協,與一些立場對立甚至水火不容的人合作,必要時可能還會與魔鬼交易。但是,妥協的前提在於證成明確的利益和必要之惡,也就是說,所得的利益必須大於所付出的代價。除了一再渲染我們再不改朝換代就會滅亡,我看不見希盟在做這層努力。

此段以上基本闡述了馬哈迪不該為相的觀點,以下繼續探討我覺得大家應該關心的面向。

為什麼希盟可以不論證其判斷的合理性?說到底,是選民的急不可耐所導致。大家很不滿現況,想盡快擺脫困境。對問題的根屬缺少反思,把一切都歸咎於國陣和納吉,以為把他們換下來就能迎刃而解。

於是大家孤注一擲,為了促成政權輪替,做出了許多讓步,從本意是選一個更公平更廉潔更透明更負責任更好(強調好)的執政黨,變成只要沒國陣那麼壞就可以湊合。

大家都想一勞永逸,一票解決所有問題,因此,其他具體的問題在偉大目標的光影下變得無足輕重,也就不必叩問了。我能理解那種焦慮,因為我也一樣。

然而,這樣的思維無法改革社會和國家,我們不會因此變得更民主更公平。我們忘了要促成政權輪替的初衷何在,我們忘了民主進程才是我們的終極目標。

如果我們不願意花時間去思考,忍受理性的煎熬,用心去監督政府,誰執政其實結果都一樣,都會因權位而腐化,因利益而變質。也就是說,馬來西亞的問題不只是在國陣,也在選民,也在媒體,也在通識教育的缺席,在社會的各個方面。我們失職了。政權輪替不只是一個政治變革的要求,也是公民教育的革新。

這篇文章在稍有政治修養的知識人或較務實的選民看來也許很無聊,是多此一問,是杞人憂天,是陰謀論,但我要提醒各位,這些問題的提出意味著我們都在思考,都在關心,都在參與政治活動,盡一份公民的責任,保障著國家機關的合理運作。它並不無聊無謂,反觀,它被我們社會忽視了,它需要希盟正視且詳細回應。

我所期望的政府,不只是在資源的分配上更公平,在行政效率上更高效更透明,也應該是一個願意聆聽訴求,願意實事求是地完成政治事務(不要浪費時間用嘴炮炸政敵),有具體的政綱,能夠促成各界理性的辯論,能夠正視每一個抗議,對選民的質疑有所交代的政府。

不要出現異見就破口大罵,以輿論打壓,所謂攻吾之短是吾師,要耐心去聆聽,更要用說理的方式去說服。徐賁在明亮的對話這本著作中提到:吵架越成功,說理越失敗。如果我們真心想影響與我們立場對立的人,就需要更多的真誠和耐心。

請不要怪我對希盟要求高(其實不高,這是基本要求),反而該慶幸,我對希盟還有寄望。我渴望促成政權輪替(甚至在合理論證下我可以妥協,接受馬哈迪為相的判斷,然而在此之前請不要奢望我認同),但我在意的不只是政權輪替這一結果,也關注我們怎麼達成這個目標以及其後續效應。

我不希望我們的選票是在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之間搖擺,我希望希盟可以做得更好,更有交代,令兩個政治聯盟優劣更明顯,令政權輪替更光輝,更值得驕傲。

社會改革是一個不斷循環漸進的過程,從發現問題,到提出抗議,到促成妥協和商討,再到立法修復,周而復始,前兩個改革階段往往更有賴於公民的參與。這是一個長遠而艱辛的路程,走在最前沿的人們至今都還未看見盡頭,更遑論讓政黨一力承擔的我們實質上達成了什麼成就。

選民必須重新肩負監督的重任,令希盟做得更好,在改革的路上我們才能走得更遠。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並不新鮮,早已有有識之士提過(已故卡巴星之女桑吉柯有近似的挑戰),但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值得我再次追問,直到希盟諸君能夠給出令選民滿意的答复為止。

刊登於:當今大馬大專論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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