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8日 星期二

邀魏家祥博士辯論死刑存廢之書函

2018年11月14日,我(曹永銘)出席了隆雪華堂民權委員會與婦女組聯辦的有關廢死議題的座談會,大會請來了林志翰博士、覺誠法師、黃書琪議員與魏家祥博士作為主講人。

座談會反應熱烈、座無虛席,遲來的與會者甚至必須站立或坐在室外聆聽,可見廢死這件事關正義的公共議題備受重視。

越是重要的議題,討論越該仔細。然而,座談會上人人立場不同,甚至截然對立,也有的社會人士缺乏公共說理的訓練,參雜了不少立場情緒與先入為主之見,令討論失焦。直到座談會結束,大家對廢死議題依然一知半解,不得要領,此誠有負諸位主講人與主辦單位的一番苦心。

有鑑於此,我與昔日辯論隊隊友吳敏儀憑著一腔熱血,大膽邀約魏家祥博士進行一場有關廢死的辯論。一者令廢死議題的討論能夠在一個更合適的平台進行,二來欲實踐公民問政之理想。

除了讓朝野議員之間辯論,公民也應該被賦予權利參與政策制定的過程,拉近議員與公民、公民與政治和公民與公共政策的距離。理由是,議員是民選代表,理應回應公民的異見,而要令這樣異見發揮作用,不論是證明異見是錯誤的,還是鞏固議員原本的判斷為正確,都非得一個公開辯論不可。

朝野議員之間的辯論似乎已經涵蓋了上文提出的需求,但由於朝野議員各有政黨背景,辯論難免淪落至互揭老底互相指責的境況中,對了解議題毫無幫助。

我國目前的公共說理素質低下,對於學辯論的我而言,我有責任去示範正確的說理與思考方式,更有義務去捍衛我經過反思後認可的價值,並努力在這些價值鋪墊的社會中生活。

至於為什麼選擇魏家祥博士而不是其他。我的立場是贊成廢死,與林志翰博士和黃書琪議員相同,而剩下的兩位主講人中唯有魏家祥博士較接近反對廢死的一方,且是馬來西亞資深政治人物,論述能力與辯論勇氣兼備,是辯論的最佳人選。

這場辯論在隆雪華堂廢死座談會當晚已得到魏家祥博士首肯,但當時具體的細節尚未談妥。下文將說明我認為這場辯論比較可行的方案。

第一,這場辯論的進行模式我建議採取全國華語大專辯賽的賽制。具體流程為:

正方開篇立論4分鐘
反方質詢3分鐘
反方開篇立論4分鐘
正方質詢3分鐘
正方申論3分鐘
反方質詢3分鐘
反方申論3分鐘
正方質詢3分鐘
正方申論3分鐘
反方質詢3分鐘
反方申論3分鐘
正方質詢3分鐘
正方小結
反方小結
自由辯,雙方各有4分鐘可自由支配
反方總結
正方總結
*小結與總結共用時6分鐘,總結時間為6分鐘減去小結用時。例:小結用時2分鐘15秒,總結時間則是3分鐘45秒。*

之所以選擇全辯賽制是因為這賽制有利於雙方論述的開展,九分鐘的申論時間足以呈現己方完整的論證以及反駁對手的謬誤。

此外,此賽制也鼓勵雙方及時檢驗對手的論述,每一次三分鐘的申論後,對方能馬上進行質詢,對討論的條理與推進有積極的作用。

第二,這場辯論應在公共場合進行,無論學校或會館,只要能讓公民看見都可以接受。這場辯論的意義在於,讓公民從雙方的交鋒之中更清楚地把握議題,了解什麼說法可接受,什麼說法應剔除,在死刑存廢的議題上作出更理性的判斷。

若嫌麻煩,可退而求其次,閉門切磋,但須錄影和錄音,並在辯論結束後將視頻和音頻公開,上傳至社交網絡,供全民觀看。

第三,辯論的日期應落在魏博士決定應戰後的一個月。這是為了確保雙方有充足的時間準備,保證辯論的質量。辯論亦應在週末進行,方便公眾出席觀看,也將這場辯論對雙方的日常工作的干擾降至最低。

第四,雙方在備賽期間應盡力搜尋充足而可靠的資料,確保雙方言論有所依據,具備參考價值。

第五,辯論可以一對一或團隊戰進行。我傾向一對一,倘若魏博士擔心負擔太大,獨力難支,則團隊戰亦可接受。團隊戰限定一方最多四人。

第六,這場辯論的目的是針對死刑存廢進行深入的討論,不決勝負。

若魏博士有更好的建議,不妨提出。

2018年12月14日 星期五

五大元素臆說

拉曼大學辯論入門第一課即是講解五大元素。五大元素是指組成一篇論證完整的主辯稿的五個構件,分別是定義、背景、標準、論點及價值。由於主辯稿是整場辯論的基石,一切的交鋒都(理應)由此延伸,所以理解五大元素其實就是掌握了辯論的地圖,讓辯手知道該場辯論的進展如何(審局)。

我初學時只知道主辯稿須有這些構件,寫主辯稿也就照板煮碗,把相應的資訊和說法堆砌編排,於是寫出來的東西就像左拼右湊的科學怪人,文脈斷裂。也正因如此,對每場辯論的進展只有模糊的概念,很多時候都是個人直覺引導前行。

後來我重讀≪哲學家的工具箱≫,對三段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才把這五個看起來似乎毫無關聯的構件進行有意義的連接,明白為什麼一篇主辯稿非有這五個構件不能完整。當然,這與教練們的設想不盡相同,最多只能說是我個人摸索的階段性成果,不是對五大元素的正解,這是讀者需要注意的。

在繼續說明我的理解之前,首先要搞懂什麼是論證。論證是一個邏輯推論的過程,其中必須至少有三個部件:前提(premise)、狀況(situation)及結論(conclusion)。這個推論過程供看法或論斷(結論)一個可檢驗的機制。

比如我們說曹小銘很卑鄙(結論),那我們必須告訴大家怎樣才算卑鄙(前提)(比如背叛是卑鄙的體現),而小銘到底做了什麼是符合這個前提的(狀況)(他出賣了朋友),我們才能確認小銘真的卑鄙。

主辯稿的功能是呈現己方立場的論證過程,所以我很自然地把五大元素中的標準(判斷立場如何得證的準繩)和論點(說明己方立場如何符合標準的論述)理解成三段論中的前提和狀況,而己方立場則是結論。

要注意的是,在論證之中的前提和狀況也可以視作某個結論,所以也會成為檢驗的對象。比如,我們總是可以質疑:為什麼判斷曹小銘是否卑鄙一定要以有沒有背叛朋友為依據,而不可以是否有鬍子為準繩?

或者:為什麼他出賣朋友一定是一種背叛,如果出賣朋友犯罪的資訊給警方,幫助他懸崖勒馬、改邪歸正,或者因此而救了無辜的性命,難道我們還會認為他是卑鄙之徒?還是會認為他大義滅親,明辨是非?

這裡須指出兩點。第一,論證在理論上是可以無窮盡的,除非找到一個無法進一步挑戰的理由。第二,只有三段論不足以達致完整的論證,我們仍須為前提(標準)和狀況(論點)作補充。

怎樣的理由才算得上“無法進一步挑戰的理由”?我的理解是,我們無法做到這一點,但可以盡可能增加別人挑戰的難度以及論證的說服力。這個理由通常是符合辯題關鍵字定義或討論背景的事實(facts)、來自某個權威的判斷,或者常識。

比如說,判斷曹小銘是否卑鄙的準繩之所以是看他有沒有背叛而非有沒有鬍子,那是因為卑鄙是對個人品格的道德評價,而唯有從個人行為才可能推斷出其品格,鬍子則是一個人的外貌特徵,無法反映個人的品格。

再比如,我們有證人證明曹小銘並不是把朋友的犯罪資訊透露給警方,幫助他改邪歸正,而是出賣朋友的商業機密給競爭對手,自己從中謀求個人利益。這符合我們對背叛的理解。

上文陳述是對前提(標準)和狀況(論點)的補充,以“卑鄙”的定義告訴大家為什麼判斷標準是合理的,以及證明該狀況符合“背叛”的定義。下文再舉數例,以展示背景之於論證的意義。為了突顯背景的意義,我先用其他例子展示,而後才回到曹小銘是否卑鄙這主要例子。

我們都會覺得,吃人肉是錯的。倘若今日討論的吃人肉是在迫不得已,比如洞穴奇案的狀況(背景),我們還可以那麼篤定地說吃人肉一定是錯嗎?

我們都會覺得,弒父是大錯。倘若今日討論的弒父是發生在一個家暴的案件中,兇手弒父是為了保護被毒打的母親,我們還能那麼肯定弒父必然罪無可赦?

回到上文提過的這段話:為什麼他出賣朋友一定是一種背叛,如果出賣朋友犯罪的資訊給警方,幫助他懸崖勒馬、改邪歸正,或者因此而救了無辜的性命,難道我們還會認為他是卑鄙之徒?還是會認為他大義滅親,明辨是非?

這其實也是一種對話題討論背景的轉換,從我們對背叛的一般理解中變成某種特殊狀況,試圖確立出賣朋友未必是卑鄙的,甚至可能是難得的品格。

不難發現,某些判斷在特定的背景或語境之中會有不同的意義。這是因為,沒有一個論斷是面面俱到的,它們終究有各自適用的範圍與局限。正因如此,確認我們在什麼樣的語境中討論,往往決定了哪一種論斷更有說服力。

五大元素中定義與背景的功能大致明了,亦即,補充前提(標準)與狀況(論點)之所以成立的依據;或者反過來說,它們決定了在特定的議題裡,什麼樣的標準和論點是可以接受,什麼樣又是離題的。

最後大略說明五大元素中的價值。我最粗淺的理解是,當辯論順利進行到雙方都確立了自己最重要、最正確的論述,雙方都有可取之處,難分優劣之際,論述背後的價值將幫助我們決定何者更可取。

比如,當國家與敵國發生資源的競爭,領導人必須決定主戰與主和哪個方案更能保障一國之利益。這兩種方案的成功率也許不相伯仲,各有得失,停留在考慮方案的效益如何無法進行抉擇,所以必須從另一個層次來比較,這個層次就是兩種方案背後的價值取向。

主和方秉持的價值也許是國家應盡可能避免生命的損失,遵從國際共存的原則;主戰方秉持的價值也許是境況危急,不得不以武力爭奪資源。當這兩種價值呈現在決策者眼前,就看他願意擁抱哪種價值了。

有的時候,價值似乎不適用,比如曹小銘是否卑鄙這種辯論,本身就在作道德探討,第五元素似乎毫無必要。這樣的感覺是因為我們被價值二字束縛,理所當然地理解成道德價值,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道德價值不過是其中之一。

所謂的價值,是立場的價值,簡單來說,是在叩問:接受你方的立場有何意義?回答這個問題的方法各不相同,要考慮不同的因素和論證策略。

比如主張曹小銘是卑鄙的一方可以有此結論:曹小銘是他朋友的商業夥伴,而他出賣朋友的商業機密即是卑鄙的體現。今日的討論不是針對曹小銘一人,而是針對他這樣有違商業倫理的行為我們必須予以譴責,並加以借鑒,以後決不與這類人有任何商業的合作。

簡言之,價值的交鋒把一般的辯論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迫使我們進行更深入的討論。

2018年12月11日 星期二

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Icarus)和父親戴德洛斯(Daedalus)被困克里特島(Crete)。戴德洛斯是當世高明的匠人,雙手能製造任何想像得到的東西,區區克里特島困不住他。他用蠟和羽毛製成兩雙翅膀,打算飛出去。

啟程前,戴德洛斯警告伊卡洛斯說:“飛行時須注意,不能太貼近海面,以免羽毛受潮;也不能飛得太高,蠟會被太陽烤融。一旦翅膀受損,就會掉進海裡淹死。”

伊卡洛斯從未試過飛行,根本無從得知什麼樣的飛行高度才合適,於是建議道:“親愛的父親,使用蠟制翅膀飛行對於我這樣的初學者而言實在太難了,您是當世最高明的匠人,能不能給我造一雙不怕受潮又不會融化的翅膀呢?”

戴德洛斯大怒,說道:“豈有此理!你是在懷疑為父的手藝嗎?”

伊卡洛斯連忙說道:“不是的父親,我只是想建議您用竹子和帆布之類不怕受潮又不會融化的材料製造而已。”

戴德洛斯大怒,說道:“你分明是覺得為父手藝不精!為父製造的東西哪一項不是巧奪天工,哪輪到你這黃毛小子來指指點點!”

伊卡洛斯說道:“對不起父親,是我錯了。這絕對不是您的手藝有問題,而是我太差勁了,不會飛行。為了安全起見,父親能否為我造一艘船?”

戴德洛斯大怒,說道:“你又是嫌棄為父的創造!我的創造巧奪天工,不能白費。你必須使用這翅膀!”

伊卡洛斯無奈道:“遵命,我的父親。為防萬一,父親你給我製造一個救生圈吧。”

戴德洛斯大怒,說道:“你又在懷疑為父......”未等他說完,伊卡洛斯苦笑著戴上蠟制翅膀,準備起飛了。戴德洛斯馬上哈哈大笑,說道:“孺子可教!”

於是,他們啟程了。伊卡洛斯太過緊張,不慎飛得太高,離太陽太近,蠟制翅膀融化,他於是掉落大海,被波濤吞噬。

戴德洛斯眼見兒子葬身大海,感到無比悲傷,一面往遠處的岸線飛去,一面沉痛地說道:“我的兒啊,為何不聽為父勸告,那麼肆無忌憚,飛近太陽呢?”

2018年11月15日 星期四

邀魏家祥博士辯論死刑存廢之始末

2018年11月14日,我出席了隆雪華堂民權委員會與婦女組聯辦的有關廢死議題的座談會,大會請來了林志翰博士、覺誠法師、黃書琪議員與魏家祥博士作為主講人。

座談會反應熱烈、座無虛席,遲來的與會者甚至必須站立或坐在室外聆聽,可見廢死這件事關正義的公共議題備受重視。

越是重要的議題,討論越該仔細。然而,座談會上人人立場不同,甚至截然對立,也有的社會人士缺乏公共說理的訓練,參雜了不少立場情緒與先入為主之見,令討論失焦。直到座談會結束,大家對廢死議題依然一知半解,不得要領,此誠有負諸位主講人與主辦單位的一番苦心。

有鑑於此,我與昔日辯論隊隊友吳敏儀憑著一腔熱血,大膽邀約魏家祥博士進行一場有關廢死的辯論。一者令廢死議題的討論能夠在一個更合適的平台進行,二來欲實踐公民問政之理想。

除了讓朝野議員之間辯論,公民也應該被賦予權利參與政策制定的過程,拉近議員與公民、公民與政治和公民與公共政策的距離。理由是,議員是民選代表,理應回應公民的異見,而要令這樣異見發揮作用,不論是證明異見是錯誤的,還是鞏固議員原本的判斷為正確,都非得一個公開辯論不可。

朝野議員之間的辯論似乎已經涵蓋了上文提出的需求,但由於朝野議員各有政黨背景,辯論難免淪落至互揭老底互相指責的境況中,對了解議題毫無幫助。

辯論佔了我大學生涯的一大半,對我而言意義非凡。然而,如果辯論只是能令我想起大學時一些珍貴的回憶而沒其他的話,難說我為什麼一直堅持,即便明知畢業後參賽的機會渺茫。

辯論對於我的意義是:讓我學會公共說理,而說理又與人的公共生活有關。我國目前的公共說理素質低下,對於學辯論的我而言,我有責任去示範正確的說理與思考方式,更有義務去捍衛我經過反思後認可的價值,並努力在這些價值鋪墊的社會中生活。

當然,我也希望以行動告訴我的學生,知與行不可分開,要言行合一。我曾在教辯論的時候數次提出辯論的意義在於說理,也曾寫過文章提出應該改善我國政策辯論的機制。我想他們知道,我作為老師也在努力實踐所學,不是空口說閒話,所以我有資格教育並要求你。

至於為什麼選擇魏家祥博士而不是其他。我的立場是贊成廢死,與林志翰博士和黃書琪議員相同,剩下的兩位主講人中唯有魏家祥博士較接近反對廢死的一方。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認為魏家祥博士的言論有許多似是而非的論述,非得與他辯論不能理清,以免誤導群眾。

這場辯論雖得到魏家祥博士首肯,但具體的細節依然尚未談妥。作此文以為紀錄。

2018年10月27日 星期六

焉往而非學

南海人梁日孚進士及第,準備搬家進北京到吏部報到。從南海到北京路途遙遠,梁籌備了許久方才成行。某日經過贛州,得知王陽明在此地,於是特地停船造訪。

原本沒打算逗留,不知為何,梁日孚卻連日拜會王陽明,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他的親友覺得奇怪,幾次詢問,又百般催促,勸他莫要耽誤行程,他始終不理。

原來,梁日孚已被陽明之學說折服,想侍奉陽明左右,提升自己。可惜,梁日孚不想走,王陽明卻不得不走。他需要帶兵平亂。

兩人畢竟緣分未絕,兩個月後陽明凱旋歸來,他們再度重逢。卻是梁日孚放棄入京晉升的機會,把自己的家人隨從遣送回鄉,自己則待在原地等候陽明。其求學之志之篤,求道之意之誠,由此可見。

隨後三個月,梁日孚從學陽明,直到梁母派人前來,轉達自己對梁的期望:先去北京發展一些日子,等生活有保障、有些成就後就由你自由。

梁日孚不為所動,覺得離開陽明,無從進步,甚至墮於下流。陽明於是點化他說,學問不必拘泥於特定時空,只要一心向道,即便是荊叢火海,亦只是磨練。梁日孚沉思良久,明白了焉往而非學的道理,於是辭別陽明。

梁氏經歷與我相近。我畢業後抗拒工作,一來習慣了大學中有師友相砥礪,對工作遇到的學問淺薄之輩不屑,不願聽其指揮;二來擔心工作之後時間不自由,本就怠惰的我會更少讀書和辯論。最後雖然妥協,但心中實在百分不願。

後來讀到梁日孚從學陽明故事,有點反思。

我以工作影響讀書和辯論為由而抗拒工作到底成不成立?不可否認,確有影響,但解決之道未必是不工作,也可以是克治怠惰,抽空閱讀和練習辯論。雖然辛苦,卻並非不可行。

我此前一直追求輕鬆自在的生活,認為學習亦應如此,應當令學者感覺愉悅,自由隨和,非如此不能自然發展,不是順應天性。於是,學到難處往往停滯不前,這正是我病根。

學需致用,習慣輕鬆自在、沒有壓力的學習,在高壓惡劣的狀態下仍能發揮強大實力嗎?多半不能。好比溫室之花,面對風霜雨雪會凋落。無法在惡劣環境下發揮的能力,只是花拳繡腿,不足學。

而今回想也覺天真。想得到精深的學問,高強的功夫,卻沒有為此承受痛苦和付出血淚的覺悟,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精鋼必經千錘百煉,梅花不避徹骨奇寒,陽明悟道在百死千難中得來,以陽明之資尚如此,何況我?

不是說學就一定要避樂趨苦才行,而是須明白,痛苦有時並非壞事,甚至是昇華與突破之必要。

再者,學者為己,豈能為他人所左右?良師益友固是求道一大助力,但沒有賢人引導則不能自進,甚至因小人環伺而自甘下流,這樣的學問功夫即非我有(不由己談不上我有),亦不足學。

學不能枯等好條件出現,天地閉賢人隱,難道不學?抑或是更應自強不息?學習正是為了改進自己,其主要條件就是自我的決心。無可否認,環境的限制會影響學習的成效,但放任環境凌駕於自我之上,是為環境之奴隸。

我是人,不是奴隸。也許正是這股不甘於平庸的傲氣,一直推動著人們前進。

既然學之在我,與外物無關,那何處不能學?也只是不願學罷了。好逸惡勞,終不能至上乘,若要精進,非下苦功不可。我雖有此反思,但實踐不足,心中懶散始終未能完全克治,故寫作此文以為警惕。

2018年10月13日 星期六

王陽明咎言釋譯

[正德丙寅冬十一月,守仁以罪下錦衣獄。省愆內訟,時有所述。既出,而錄之。]

釋:
1. 明武宗正德元年(公元1507),宦官劉瑾把持朝政。南京科道(監察各部門的官員)戴銑、薄彥徽等進諫,得罪武宗,被關進詔獄(即錦衣獄)。王陽明看不過眼,也上疏皇帝要求他放人,皇帝不鳥,把他一併關進詔獄。
2. 省愆(xǐng qiān)內訟:反省自己的過失。

譯:
正德元年十一月的冬天,我(王陽明)被關進詔獄。在獄中我不斷反省自己,有些感悟。被釋放後,我把這些感悟記錄下來。

按:
正德三年,王陽明在貶謫之地貴陽龍場大悟格物致知之旨,確立自己的學說。思想的突破必來自於對自身經驗的反思,因為既定思想已不足以回應當下的問題。所以,陽明大悟之前的經歷就很值得關注,思想突破的契機必在其中。下詔獄是他第一次面臨攸關生死的危機,是心境動盪最劇烈的時候,可以說是他思想突破的起源,這篇文字的重要可見一斑。

[何玄夜之漫漫兮,悄予懷之獨結。嚴霜下而增寒兮,皦明月之在隙。風呶呶以憎木兮,鳥驚呼而未息。魂營營以惝恍兮,目窅窅其焉極!]

釋:
1. 悄:憂愁。
2. 皦:同皎。
3. 隙:接近。
4. 呶(náo):喧嘩。
5. 營:眩惑。
6. 惝恍:失意、迷糊。
7. 窅(yǎo):眼睛深陷。

譯:
我憂鬱,我冷清,我煩躁,我迷茫,魂不守舍,整個人都憔悴了。

[懍寒飚之中人兮,杳不知其所自。夜展轉而九起兮,沾予襟之如泗。胡定省之弗遑兮,豈荼甘之如薺?懷前哲之耿光兮,恥周容以為比。]

釋:
1. 飚(biāo):急風。
2. 中人:傷人。
3. 泗:鼻涕。
4. 胡:為何。
5. 定省:昏定而晨省,此處當作日夜解。
6. 弗遑:遑同惶,不安意,弗遑則無不安。
7. 荼:苦菜。
8. 耿光:氣節、光輝。
9. 周容:逢迎討好。
10. 比:並列。

譯:
刺骨的冷風不知道從何而來,吹了一整夜,寒冷而潮濕的環境很不好受。日夜如此,難道不覺得困苦?非也,但我既以歷代聖賢為榜樣,則寧承受苦難也不願屈學阿世、諂媚奉承。

[何天高之冥冥兮,孰察予之衷?予匪戚於累囚兮,牿匪予之為恫。沛洪波之浩浩兮,造雲阪之濛濛;稅予駕其安止兮,終予去此其焉從?]

釋:
1. 天:天子,皇帝。
2. 冥冥:不明,晦暗也。
3. 戚:憂愁。
4. 牿:關養牛馬之圈,同梏,此指牢獄。
5. 恫:驚懼。
6. 阪:同坂,斜坡也。
7. 稅(tuō)駕:稅通脫,解馬下車,休息之意。

譯:
為何皇帝如此昏庸,無法體會我進諫的苦心?我不怕牢獄之災,只是前路茫茫,不知道此後該怎麼辦。

[孰癭瘰之在頸兮,謂累足之何傷?熏目而弗顧兮,惟盲者以為常。孔訓之服膺兮,惡訐以為直。辭婉孌期巷遇兮,豈予言之未力?]

釋:
1. 癭瘰(yǐng luǒ):癭,情志內傷、水土失宜所致,喉結兩旁肌肉腫大;瘰,細菌入侵致使淋巴結結核。皆嚴重疾病,以此喻劉瑾竊柄。
2. 累足:戒懼謹慎。
3. 服膺:銘記於心。
4. 訐:當面罵人。
5. 婉孌:含蓄,亦作真摯。
6. 巷遇:遇巷,有同樣的志趣。

譯:
哪有看著朝政危急還選擇明哲保身的道理。對於不公義視而不見跟瞎子有什麼區別。我一直記住孔子的訓誡,不當面斥責他人,所以用詞婉約含蓄,因為我的目的是要導人向善,而非逞口舌之快。

[皇天之無私兮,鑒予情之靡他!寧保身之弗知兮,膺斧鑕之謂何。蒙出位之為愆兮,信愚忠而蹈亟。苟聖明之有裨兮,雖九死其焉恤!]

釋:
1. 靡他:無他。
2. 膺:接受。
3. 斧鑕:斧,刀斧;鑕,古之刑具,人伏其上受刑。
4. 蹈亟:蹈,踏也;亟,同極。意謂衝撞天子。

譯:
蒼天有眼,必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倘若能夠引導皇帝走上正道,即便被指責不守本分、被譏諷迂腐愚忠,就算因此衝撞天子得罪而死,也在所不惜!

[亂曰:予年將中,歲月遒兮!深谷崆峒,逝息遊兮;飄然凌風,八極周兮。孰樂之同,不均憂兮。匪修名崇仁之求兮,出處時從天命何憂兮!]

釋:
1. 亂:古代樂曲之終章。
2. 遒:迫近,此謂年月無多。
3. 同樂:與民同樂,謂天下治。
4. 均憂:與民同憂,謂體恤民情,行仁政。
5. 修名:美名。
6. 崇仁:明初儒者吳與弼,屢次拒絕永樂之徵,一生不仕。
7. 出處:出,出任;處,退隱。

譯:
光陰飛逝,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我依然沒什麼作為(引導皇帝)。皇帝不體恤民情,不施行仁政。唉,算了吧,世事成敗得失自有天意,順天而行,我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2018年9月14日 星期五

殺狗

一隻狗自幼流浪,在人類城市的垃圾堆裡穿梭生存,一天不幸被車碾斷前腿,一位善心姑娘拯救了它,然後把它養在家裡。那位姑娘叫它小黑,雖然小黑此前也有名字,但狗名不同人名,無法用文字表達。

小黑吃住不愁,每日陪姑娘散步一個小時,其他時間幾乎都閒著,除了頸上要套著不怎麼舒服的狗鍊外,它生活得非常好。白天在院子裡睡懶覺,醒了就看藍天白雲發呆,看到陌生人就吠他,看到其他狗類就搖尾巴。

小黑不禁想:“生活如此愜意,跟著人類真好!”要是早幾年被馴養,甚至就出生於人類家中,也許會比現在更快活。

這天天空有點陰沉,怕是要下雨了。忽聞一陣陣狗吠,由遠及近,似在悲鳴又像恐懼,不知經歷著什麼。小黑在午睡中忍不住彈起身來,警覺地四下張望,它靈敏的鼻子嗅到不詳的氣息。

這時,大門前幾只狗在逃竄,其中一隻是它的好朋友,臟兮兮的,看著不太可愛。它一面逃跑一面對小黑說:“別出來!會被殺掉。”然後就被在前方包抄的人類抓住,按在地上。小黑的朋友一聲哀鳴,人類聽不懂,但小黑聽到:“求求你放了我好嗎?我沒有攻擊過人類。”當另一人拿出針管時,小黑的朋友崩潰地悲鳴,它看見其他狗被注射後就死去。

小黑憤怒的看著那幾個人類,一面大叫:“放開它!放開它!”人類只聽懂自己的語言,對小黑的怒吼毫不理會,就算聽懂,大概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他們還是給小黑的朋友注射了藥物。它的朋友看著小黑,羨慕的說道:“你有主人真好,不必像我這樣,毫無尊嚴的死去。”然後閉上眼睛,自此長眠。

小黑看著這幕,心中又恐懼又憤怒,不斷衝著那些人類怒吼。它本想上前制止,卻被狗鍊捆綁,只能不斷在原地掙扎。

殺狗的人看了小黑一眼,惡狠狠地說道:“死人狗給我閉嘴!再吵就抓你去煮。”說著抓住小黑的朋友的尾巴,提著屍體在小黑面前搖晃。

小黑目眥盡裂,怒不可遏,狂吠不止,大喊:“我要殺了你!”它奮力地拉扯狗鍊,頸項皮毛磨損,滲出血來。那個人看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看,有一隻傻狗。”

忽然,狗鍊繃斷,小黑風一般躍過院子的大門,咬住那人的脖子,用力撕扯。那人猝不及防,無從反抗,摔倒在地,很快就因大量失血而死。

他的同伴看見連忙上前幫忙,小黑見人就咬,一下子把那個人也咬死。其他幾個圍觀的人也遭殃,大腿血肉模糊,嚇得他們連連後撤,只敢遠遠觀望。

小黑暴走過後身心俱疲,抬頭看著陰雲密布的天空,想起自己年幼時被人類踐踏尊嚴,打罵少不了,還常常擔驚受怕,不知何時會被車子碾死,人類還到處追捕,說為了維護市容和市民安全。到底是誰的安全受威脅了?誰是受害者?誰是加害者?

被小姑娘馴養後,生活好多了,但終日被困在一隅之地,不得自由,連朋友也救不了。小孩子來姑娘家時,就動手動腳去逗弄自己,吠一聲抗議弄哭了小孩,被罵的卻是自己。於是它明白,只要順從就會得到讚賞,抗議就會被打擊。

這樣也罷,有的不幸落在變態手中,還會被凌虐致死。小狗、小貓和懷孕的母貓。開水、拳打腳踏、丟進洗衣機。人類不是講道德談正義嗎?為什麼對狗類或其他物種卻不談了?難道人知道痛苦悲傷恐懼,狗就不知嗎?

說到底,人類還是講暴力的動物,只要夠強大,沒什麼不能做,規則都由強者設定。既然如此,我今日力強於這些賤人,殺之可也。它來到朋友的身邊,低聲說道:“我為你報仇了,你可以瞑目。”

小黑感到無比的暢快,它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屋子,小姑娘走了出來,驚恐地看著它,它的心涼了半截:“我嚇著小姑娘了,她不會不要我了吧?”

它心裡還是很感激小姑娘救了它,無論小姑娘怎麼對它,它也不會傷害她的。狗類也講恩怨道義。

當它被抓狗隊抓住時,小姑娘沒來救它。也對,小黑犯了殺戒,沒有人類會為它辯護的,它自己也不能。看著即將落下的鐵棒,小黑笑道:“此生能體會到人的善意,即便只有一點點,也足夠讓我釋懷了。”想著小姑娘照顧它受傷的前腿,給它好吃的狗糧,溫暖的家,溫柔的對話,它的怨恨淡了一些,來生應該不會變成人類。

2018年9月4日 星期二

那西索斯

那西索斯(Narcissos)與那西瑟斯(Narcissus)是龍鳳胎,哥哥那西瑟斯在娘胎時把養分都搶走,變成舉世無雙的美男子,而她則成為了天下僅有的醜女人。

他哥哥的美貌吸引萬千少女,但少女們都被他一一拒絕。很多少女為表誠意,以死來證明自己對那西瑟斯的愛慕。那西瑟斯對此毫不在乎,說道:“能為我的美貌而死,是她們莫大的榮幸。”

與她哥哥的自負自滿不同,那西索斯謙卑有禮,與人為善,很體貼溫柔,常為他人著想。但由於相貌醜陋,許多人對她敬而遠之,有的賤嘴男人還在背後嘲笑她。那西索斯已經二十八歲,對愛情不敢有半點遐想,朋友也不多。

他哥迷戀自己水中的倒影,在河邊化作水仙花,那西索斯思念哥哥的時候都會來到河邊。她有時很羨慕哥哥:“要是我有哥哥萬分之一的美麗,就不用如此孤單了。”

想起美貌,她已許久沒注意自己的容顏:“我究竟醜到什麼程度了呢?”於是來到河邊,低頭看一看水中的倒影。

水中倒映的容顏果然奇醜無比,讓人一見想吐,再見想死。可是那西索斯堅定的看著,慢慢的,她流下眼淚,臉更醜了。

她對水中的倒影說:“對不起,我忍不住同情你。你待人良善,憑著這點努力,你本該找到一兩個知心朋友,甚至真摯的愛情,卻生就如此醜陋的皮囊,至今孤獨寂寞。醜陋是天生的,是一種不幸,值得同情。”

那西索斯始終不忍心離開,一直待在河邊陪伴水中的倒影,日子一天一天過,她終於化作了五彩繽紛的鵝卵石。

陸王心學這件事

有接觸過思想史通俗作品的人們往往會把陸象山與王陽明並舉,因為兩人的學說有共通之處(心即理)。這本無大礙,我們總會把相近的事物歸為一類,方便理解,比如國籍、種族、性別等。但我們必須謹記,分門別類往往會把事物的特性移除,著重關注其共性。於是,刻板印象,甚至誤解往往隨之而來。

思想史中陸王並舉的問題是:把陽明學當作象山之學的延續,從而錯解陽明學,無法準確把握其形成的意義和條件。

元仁宗皇慶三年(公元1314)科舉明經科以朱子注解的四書五經為主要考試範圍,明室沿之,滿清亦沿之。科舉是入仕的主要管道,當官是讀書人的主要出路,當一門學說成為科舉考試範圍,那就意味著這門學說具有正統的權威,保證了該學說的影響力和受眾基礎。好比一國的國語,一國的國教,道理相同。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是明憲宗成化十七年(公元1481)的狀元,獲得科舉考試的最高榮耀,可知其家學淵源必涉朱注四書五經。

王陽明十二歲去學校上課,曾問老師:“何為第一等事?”他老師回答說:“當然是考取好成績做大官啦~”雖然王陽明不認同,但這說明了老師教授的必是朱註四書五經的內容,也說明了不管什麼時代,老師的工作就是讓你考取好成績。

王陽明十七歲讀程明道的作品;十八歲遇到明代儒者婁一齋跟他聊宋儒格物之學(那時候的格物之學當然是朱子那套);十九歲聽他叔父們講析經義(當然也是考試範圍);二十一歲到處找朱子的作品來讀,讀到“眾物必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時還望文生義,真的去找一根竹子來學格物,弄到自己病倒才罷休;二十七歲又讀到朱子“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再度入朱子的坑(之前格竹生病,所以果斷棄坑),努力研習;二十八歲考試過關;三十歲聽高人說:“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三十三歲主持山東鄉試;三十七歲才在貴陽龍場悟出自己的學說。

由此可見,王陽明在完成自己的學說之前,接觸到的儒學養分多是程朱系統下的內容,具體接觸到陸象山,是在三十八歲以後。說陽明學與象山之學一脈相承,根本毫無根據。

我們必須了解,王陽明與陸象山並舉、與朱晦庵對舉,是為了看清宋明理學兩種主流系統,與學者思想的承接未必有必然關係(上已證明),即便有關係(陽明與朱子),也未必是延續,而可以是反思和修正。

陽明弟子編纂的傳習錄是理解陽明思想的直接通道,其中不乏對朱子格物致知之旨的批評,而朱王印合之處亦不少,再看他自成一家前的種種經歷,說陽明學源於朱子學,反而更接近事實。

敗陣

某獨中以三千月薪徵聘教師,剛畢業的小銘看到廣告,連忙申請。獨中缺人,所以隔天就得到面試機會。

小銘與該校校長意見不合,但她基本上還是願意接受小銘。隨後問到工作時間,原來週六也需要上班,小銘這才想起答應了週末到適耕莊一間中學訓練辯論班的學生,出爾反爾失信於人,殊不可取,於是婉言拒絕了獨中校長。

幾天後,適耕莊中學告知小銘,原來學校早已找到了教練,之前是職責交接訊息模糊而導致的一場誤會。

隨後小銘聯繫上一間小學的校長,校長意外的同意了小銘的提議,組建華小辯論隊,並打算在年尾帶同學們到關丹觀摩與切磋。於是,小銘週五早上週六中午的時間必須空出來訓練學生,令他在找工作時有許多限制。

期間,小銘在家裡附近的一家補習中心工作。小銘對補習中心的運作有諸多不滿,教學風格奇特,幾乎不考慮考試需要,還有點怠惰。因此,學生的課業未有明顯進步,執教期間有兩個學生相繼離開該補習中心,或許與此有關。

當然,投訴也不少。有學生因為小銘更換她的座位而投訴,也有的因為小銘在課堂上諷刺她而投訴,更有學生不滿小銘斥責而投訴。於是,老闆就以“趕客、不專業”為理由開除了小銘。

老闆不是沒給下台階,但小銘冥頑不靈,覺得自己沒錯,毫不領情,堅決不寫辭職信,硬要老闆給開除公函。小銘只工作了兩個月就失業了。

小銘的問題源於兩點:第一,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對自己不喜歡的義務就馬虎應對;第二,不願意妥協退讓,為了更大的利益忍辱負重,修正自己。小銘後來接了幾個私人補習,勉強過活,但他絲毫不以為意,自覺依循本性,過得自在。

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沒有代價的。小銘生活雖然不成問題,有父母支撐著,但六個人的家庭只有兩個收入,終不能長久。他想買東西卻羞於跟家裡拿錢,拖欠的學貸沒有償還,沒有能力買禮物孝敬年老的婆婆,給不到女友更多幸福,也沒照顧好妹妹。

後來小銘慢慢也覺得自己愚蠢和固執,於是決定改變。此前他認為正確的選擇和判斷,需要完全否定,如若不然,他沒辦法解釋為何這心境轉變合理。

獨中事件絕對是小銘自己笨,捨近求遠,棄實際而就虛妄。適耕莊某中學那麼遠,而且才一百幾十塊的津貼,怎麼想都應該是對適耕莊某中學的約定進行調整。何況,辯論不能當飯吃。因為辯論這愛好而左右尋找工作的判斷,讓愛好凌駕於正經事,本末倒置!

至於補習中心事件,反正是打工,老闆要什麼,顧客想怎樣,就隨他們便,小銘根本無需與他們對抗。而且,所謂的堅持,恐怕也是小銘無能和懶得改變自己適應環境的藉口。不管如何,拿人家薪水就得幫人家做事,為自己的崗位負責,是員工的唯一品格。


這麼一想,小銘就釋懷了。

2018年9月1日 星期六

夸父逐日

平原上的落日很美,橙黃色的雲彩,慢慢的變成橘紅色,然後紫紅色,然後紫灰色。夸父坐在草地上觀賞,心中特別感慨:“如此美麗的時候為什麼那麼短暫?要是我能抓住太陽,讓它永遠停留在黃昏時分就好了。”

夸父猛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丈夫坐言起行,與其在此哀嘆,不如奮力追趕!”於是邁開大步,直往西方疾奔而去。

夸父腳力非凡,一步數丈,不一會兒,天色開始由灰藍變做紫灰,然後一點點殘紅自地平線升起。夸父愈發覺得此計可行,連忙加緊步伐。

來到平原的盡頭,天色已見橘黃,但夸父身前是一片茂密的叢林。夸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前衝。他揮動強健如鋼的雙臂,把擋路的樹木都劈開。

樹林盡處,是一條寬闊的河流,即使夸父足力非凡,亦不能一躍而過。於是抱住一根木頭,縱身入水,游過大河。

上岸時,夸父體力消耗巨大,已然有點疲憊,步伐不似初時矯健,夕陽又逐漸沉落地平線。終於,夜幕降臨,四周漆黑一片,天上不見月光星光,伸手不見五指。

夸父想著夕陽的美麗,身上彷彿感受到它的餘溫,依舊不斷前行。忽然腳下一空,身體墜入萬丈深淵,狂風灌耳,叫喊不聞,一下劇震,世界回复平靜。

中山狼新傳

西山先生立志讀書學聖賢,他哥是中山狼傳裡的那個蠢好人東郭先生。

這日行至中山,遇到一隻被獵人追趕的狼。那隻狼骨瘦如柴,渾身是傷,腿部中箭,血流如注,氣喘如牛,一見西山先生馬上匍匐在地,哭著說:“先生救我!”

西山先生看它可憐,正想幫他,卻想起自己哥哥的遭遇:“萬一我救活這中山狼,它卻反過來想吃我該如何是好?”

那狼猜到西山先生的顧忌,說道:“中山狼確是忘恩負義,但忘恩負義的不是我,先生焉能以彼之過而斷我生路?難道生就一副狼的皮囊就該死嗎?”

西山先生沉思一陣,覺得此話不無道理,但他兄長的遭遇卻始終纏繞心頭,心想:“人心隔肚皮,何況是狼?要是它事後發難,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西山先生正要離開,看著狼的悲慘境況,卻終究於心不忍:“狼若吃我,錯在狼,我雖死而無愧;見死不救,錯在我,此生將受良知譴責。”幾番思量,還是著手救治狼。

西山先生醫術高明,很快就把狼救活。狼動一動筋骨,確定活動自如,隨即張牙舞爪,吃掉了西山先生。

消息傳回了西山先生的家鄉,鄉人都嘲笑西山先生愚不可及,讀書讀壞了腦子。

2018年8月28日 星期二

鴟嚇鵷雛

在南海這個地方,天海一色,有許多美麗的島嶼。島上林木青翠,沙灘白潔,彷若只存在於人間之外的天堂。

一說起南海,人們馬上聯想到的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但這片美麗的淨土也孕育出一種高貴脫俗的鳥類,叫做鵷雛。

鵷雛一出生就有一個使命,就是飛往北海。北海也叫北冥,處於世界的最北端,浩瀚無際,海水漆黑,陽光無法照射到那裡。沒人知道它為什麼要離開美麗的南海,也許,對於優秀的生命來說平凡是一種虛擲光陰的罪惡。

鵷雛習性奇特,只在梧桐樹上歇息,只吃竹米這種稀有的食物(竹米是竹子開花後結出的果實,竹子最快也要長了五十年才開花,也不是所有竹子都會開花結果),只喝甘甜清澈的泉水。如果沒有梧桐樹,鵷雛寧可累死;如果沒有竹米,鵷雛寧可餓死;如果沒有甘美的泉水,鵷雛寧可渴死。

有一天,鵷雛在飛往北海的途中遇到一隻鴟,正在快樂地吃著老鼠。鴟看見鵷雛身體虛弱,骨瘦如柴,恐怕已多日不曾進食,以為它要來搶奪老鼠。於是鴟張開翅膀,爪子牢牢抓住老鼠,面目猙獰地向鵷雛喝道:“離我遠點,別打我老鼠的主意!”

鵷雛根本對老鼠毫無興趣,眼角也沒瞥它一眼就飛走了。鴟以為自己成功嚇跑鵷雛,發出勝利的笑聲。

鵷雛飛了好久卻始終沒有找到梧桐樹歇息,沒有找到竹米充飢,也沒有找到甘泉解渴,在飛往北海的路上體力不支,悄然死去。北海的海水依然漆黑,沒有半根鮮豔的羽毛。

鸚鵡滅火

有隻熱愛自由的鸚鵡傲遊天地之間,去過許多地方。一天,它來到了佗山。

此山青翠幽靜,在清晨,鳥兒與朝陽共舞,花兒用露水洗面;在夜裡,蟲兒成為樂師,蛙兒當歌唱家,一起演奏大自然優美的旋律。

鸚鵡在這裡也結識了很多朋友,比如會搖沙鼓的蛇,每日都會送它一顆色彩斑斕的石頭;手長腳短的猴子,常常請它吃甜美的野果;晚上會發光的小蟲帶它探險遊玩;聰明可愛的小狐狸給它說山中的故事。這裡的動物和睦相處,親切友愛,真是個世外桃源。

鸚鵡熱愛自由,不喜歡一直停留在一個地方,雖然佗山很快樂,它還是選擇與朋友們告別,到他方遊歷去。

幾個月後,在一個炎熱乾燥的下午,它重新回到了佗山,卻赫然發現山中大火席捲,濃煙滾滾。鸚鵡二話不說,立刻飛到臨近河裡,把羽毛都弄濕透,再飛到火災現場不斷抖動身體,把水灑在火上。

它來回數十次,直到筋疲力竭,渾身羽毛被熏黑大半,火勢不曾稍緩。鸚鵡不放棄,拍動著疲倦的雙翼繼續灑水。天上一位神仙路過,看見鸚鵡的行為便問道:“你身體嬌小,火勢卻猛烈,你再來回千次,也是杯水車薪,又有什麼用?”

鸚鵡喘著氣說道:“雖然明知自己勢單力薄,也許於事無補,但我曾在山中住過,山裡的朋友待我如家人兄弟,我實在不忍心袖手旁觀。”

神仙聽了大為感動,留下了眼淚。眼淚化成了厚厚的烏雲,不一會兒下起了傾盆大雨,把大火撲滅了。

2018年7月13日 星期五

從絕望到希望之後:我們需要怎樣的公民

我國於2018年5月9日實現政黨輪替,全民雀躍。

建國一甲子,國陣統治下的馬來西亞弊端叢生,各種言論、結社、集會的自由備受箝制,公民敢怒不敢言。對於如何改變,多數群眾一片茫然,鴉雀無聲,政治參與冷漠消極,連馬來西亞社運史上最成功的乾淨選舉集會4.0,參與人次也不過50萬左右,佔全國人民不足2%。

第14屆大選來臨之際,希盟各成員黨積極宣傳,努力動員,配上國陣的醜聞和無知雙重催激,民意終於爆發,能量足以摧毀國陣六十年的深厚根基,比海嘯猶有過之,稱之核爆亦無不可。餘波至今未已,網絡霎時湧現大批聯署和運動,從捐款還國債到為首相大人請頒諾貝爾和平獎(哈哈哈),不一而足,可見公民的政治熱情空前。

馬來西亞公民的政治參與成功轉型,從絕望轉到希望。公民雖然從冷漠變得熱情,但這樣的熱情是否健康則需要進一步反思。

公民的縱慾

縱觀網絡上各種言論,部分公民對執政者有太多美好的想像,特別是大權在握的首相馬哈迪。每當有人質疑希盟政府的政策或首相大人的決定,必招網民圍剿,像虔誠的信徒致力守護教派先知和英雄的聖潔,對異端發起聖戰。

這可以理解,畢竟,希盟沒有牽引公民對末日的恐懼,沒有刻畫魔神的醜惡,沒有塑造英雄的崇高,沒有擺好放手一搏的姿態,我們也不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凝聚如此巨大的能量摧毀國陣。

其代價是令部分公民變得縱慾。縱慾是對事物賦予過多的希望和意義,對立面是虛無,對現實與改變不寄任何希望。此刻,部分公民把過多的希望寄託於政客身上,以為選了一兩位英雄上台就足以帶來公平和美好社會。

他們把美好社會與英雄綁定,所以一切對英雄的質疑都被視為對美好未來的挑戰;也有人以為投票令希盟上台,自己也成了政府,把對政府的質疑當作對自己的挑釁。部分公民不顧一切地護航也就不意外了。

這是希盟競選策略的成果,成果既已收割,代價也無可逃避,所以我們必須正視這些問題,重新建構公民政治參與的想像,讓這些公民認清自己在政治博弈中應身處何地。

擁護政客的壞處

我認為擁護政客有害民主,降低了政客犯錯的門檻。當公民賦予他們過多的信任以至於對他們提出的政策唯命是從、不假反思和質疑,那麼政客就沒有向公民交代其政治判斷細節的必然。

一旦如此,不論他判斷正確或失誤我們都很難得知這是諸多不可抗力如運氣和宿命抑或是人為努力和疏忽甚至是個人慾望和邪念導致的結果,從而無法準確評估其能力與誠信。有的問題的往往要等待大錯鑄成才後知後覺。當政客判斷失誤,公民也無法針對其錯誤進行批評,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環節出了問題,也無法在未來避免同樣失誤。政客也會有更多的迴旋餘地,通過修改論述和詭辯來逃避責任。

更重要的是,把一切政治事務託付政客而自此不聞不問(政治外包),那麼公民永遠只能被意見領袖、政治明星和所謂的大部分人左右,不論是善意引導還是惡意煽動,我們都不由自主。本該手握項圈制衡政客的公民成為自願帶上鼻環任人牽扯的庸眾。

每當出現問題,我們只能祈求有正義感和責任心的政客挺身而出,救民於水火;多數時候,我們只能怨天尤人,承受傷害。一切聽天由命,卻不知道我們早已活在一個上帝退隱,先知遠去的祛魅世界。

政客是人,不論人本事多大,都可能犯錯,信念也會隨著時間和環境產生變化,期待政客像先知和英雄一樣剛毅良善矢志不渝,是不實際的。政治是權力和利益的博弈,道德和原則除了粉飾自己之外別無用處,只在公民利益與政客利益掛鉤的時候,政客才有動因照顧公民利益,期待政客像英雄那樣犧牲自我成全公民,是天真的。

正因我們對此有所覺悟,所以必須與掌握公權力的政客保持距離,看清他們的一舉一動,必要時聚集力量進行制約,對能力極強威望極高的馬哈迪更是如此。

目前的馬哈迪沒有什麼明顯的異動,然而,在肯定他促成政黨輪替、貢獻社稷之餘,也應時時戒備,慎防哪日他精神萎靡,讓自己或希盟政府作出傷害家國民主之事。

錯信一二政客就能引領世界趨向善治,是現今公民最大的危機。公民若不主動問責、關心政治、致力監督,把投票以外的所有權力下放,就會滋養政客的僥倖心理,更容易行差踏錯,難以長治久安。一人定國的例子在歷史上俯拾即是(中華帝制是為一例),獨裁專斷造成的災難也有目共睹,唯有讓天下人一併承擔家國的重擔,才能避免歷史重演,而崇拜政客,正是悲劇的序幕。

公民的虛無

有人會懷疑,即使我講的有一點道理,但區區公民,無權無勢,每日需要為三餐溫飽奔波勞碌,要忙著讀書上課,我們有什麼條件制衡政府?不放手讓政客處理政事,難道要我們自己處理?

當然不是。但即便要賦權政客處理政事,也不代表應該擁護政客。這好比我們僱用員工,不是員工做什麼我們都要贊同,生怕別人說我們任人不賢,而是要員工對自己的業績有所交代,合理的接受,不合理的要譴責,這才是當老闆的態度。

這也顯示了公民對政治參與和制衡政府缺乏想像,不認為自己能促成改變,體現出虛無。縱慾和虛無看起來對立,實則互為表裡。正因為公民虛無(在國陣統治下不認為能改變什麼),所以才會有今日之縱慾(致力造希盟政府和馬哈迪之神);也因為曾經縱慾(過度依賴政客推動改革而疏於監督),才有今日之虛無(忘了公民能怎麼制約政府)。

說到底,大家是不知道自己除了在網絡抨擊、聯署請願、上街集會之外還有什麼籌碼可以與政府交涉。尤其是上街集會作為目前最激進的抗議手段,當政者可以選擇冷處理、打太極令這手段效益不彰,如果沒有武裝衝突流血革命以外更激進和多元的手段,我們很難說有什麼可以令政府顧忌的籌碼。

問責激進化

首要必須培養良好的問責文化,對於沒有交代細節的政策,必須追問到底,面對所謂的太極宗師必須一拳擊破,在這一點上,媒體責無旁貸。

比如廢除消費稅至少得交代消費稅引起了什麼問題(破產?通膨?)、確認問題根源是來自稅收制度(抑或是貪污?)、廢除消費稅能否解決想解決的問題(物價會下調嗎?),以及廢除的利益是否大於弊害(稅收減少?稅制落後?)。要是政客答非所問,必須直接點明凸顯其荒謬。

大選競選期間,公民有更多機會直面政客,我們也必須趁此機會對政客的許諾進行檢驗,要求政客公開接受提問。問得越清楚,政客越無可推搪,也就越(需)負責任。我們必須營造一種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氛圍,令他們時刻戒慎恐懼,不存僥倖心理。

輪替過後希盟表現不錯是因為很多公民的政治熱情尚未退潮,政府知道自己的舉動仍受關注。我們應該維持這程度的熱情,至於其他諸如賀壽請茶等,應該去掉。

社會運動多元與激進化

其次是開拓公民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的想像。政府最需要做到令行禁止,讓公民服從指令,若無法做到這點,政府就形同虛設,好比光桿司令。

然而,政府的指令未必合乎正義和人民福祉,比如馬來西亞和平集會法箝制公民的集會自由,反假新聞法侵害公民言論自由。當政府推出不利公民生活的政策時,公民有權收回自己賦予政府的認可。民主社會的政府權威源於公民的認可,多一人不配合,政府權威就多一分損折。

集會作為最激進的抗議手段之所以會式微源於成本效益不高。公民需要特地空出時間、冒著被對付的風險是必然的成本,但由於形式僵化,政府越來越懂得處理,也越來越難引起廣泛的關注。

集會除了拼人數、賭政府實施打壓從而引起公民的義憤之外,其實還有多種變化,只要堅守非暴力信條、清晰傳達抗議並且願意為自己的不服從行為負責,任何形式都有可能。

比如美國於1955年的聯合抵制蒙哥馬利公車運動(Montgomery Bus Boycott)動員非裔美國乘客罷乘公車抗議種族隔離政策;英國的社運份子瑪雅(Maya Evans)通過朗讀英國陣亡士兵的名字抗議英國參與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比如馬來西亞於2011年反對和平集會法案組織(Kill the Bill)聚集民眾欣賞聖誕樹和野餐,等等。多元化不服從行動令政府更難處理和打壓,也更能在這個獵奇的時代吸引關注。

然而,真正令政府不得不正視的不服從行為應該是集體不繳稅。按2018年財政預算,預計納獲的個人所得稅高達322億令吉,缺了這一塊收入的政府絕對是一個頭十個大。由於甚少人去探討這種方法在馬來西亞是否可行,公共知識分子是時候著力於此,讓公民在面對重大社會不義如政府決定對他國侵略時,我們有制衡政府的利器,作為抗議的最終極手段。

我們需要的公民

上文基本闡明公民縱慾之弊害以及虛無的可能出路。不論是縱慾還是虛無,其實都顯示出個人無法回應與承擔時代的呼喚,我們少了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

民主(Democracy)一詞源於古希臘語兩個詞的結合,即是大眾(dēmos)與統治(kratia) ,通俗說法是人民做主。要做主,就不可成為政客的附庸。胡適說過:“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

選前大家愛談大局,那時的大局是改朝換代。現在也該談大局,大局是國家民主化,人民力量(Kuasa Rakyat)的建構。1947年,胡適任北大校長時也曾說過:“我是學歷史的人,從歷史上來看世界文化的趨向,那民主的趨向,是三四百年來一個最大的目標,一個最明白的方向。”

2018年5月8日 星期二

有關廢票的回顧與展望

全辯十六結束,梁澤宗聲稱全辯所有辯題的設計都對我國時事有所關懷,這話說得太滿,該不該歡迎外星人那題我就不認為關懷了我國什麼時事。其他題目設的不太好,但為家國把脈的精神還是看得出來。要是把投廢票是不是愚昧之舉這題納入賽事就更好了,這是時下最需要梳理的議題之一。

對這個辯題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此題沒有可辯性。反方,即捍衛投廢票不是愚昧的一方在馬來西亞語境下其立場不可能得證。

以制度言之,投廢票沒有積極意義,因為在我國選舉制度中,即便廢票數遠高於多數票,得到多數票的一方依然會勝出,遂無制衡力。選區劃分不公之下,廢票往往有利於國陣。

在現實層面,不以推翻國陣霸權促成輪替為考量、錯判或做出無濟於改革之事的行為就是愚昧;在價值層面,令邪惡的壓迫者獲益,或以選票作為宣洩不滿的工具是愚昧。這是正方兩種主流批判。

反方的論述在華社中較難展開,試圖開拓者可能會承擔巨大的輿論壓力,甚至各種謾罵與攻擊。我的立場是此題可辯,我必須為反方提供一條論證道路。

在此之前,雙方都必須承認國陣有許多問題,正常的馬來西亞公民不會為其辯護,兩條惡法提呈國會強硬通過之後尤其如此。

無論哪一方在辯論中列數國陣劣跡都無助於論證,因為廢票的興起是源於對兩大陣營都不滿意這一背景。所以辯論的語境應該是:絕不投國陣,但希盟造成了爛蘋果兩難,我們可不可以也不投它?

也許有人會質疑爛蘋果兩難,梁澤宗也認為接受爛蘋果兩難的想法是一種思維的怠惰。在此我需要簡略的證成。

第一、希盟延續種族主義政治,無法塑造更公平的社會。林奕慧奉改朝換代之名一文詳論希盟宣言之種族主義,此處不贅述。

這意味著處於人口弱勢的群體仍被排除在國家政策考量之外。希盟宣言大量的土著優惠意在爭取馬來保守派的支持,從馬來海嘯論也看出,朝野兩大陣營已沒有必要爭取其他群體的支持。

於是,不論怎麼輪替,人口弱勢的群體之利益將不受保障,逐漸被邊緣。對此,左行風已有無關原則、情緒和理想主義的反希盟理由一文論證。

第二,希盟一意孤行,難容異見。希盟引以為傲的檳城政府無視議員鄭雨周諫言,發展規劃失當導致土崩,釀成人命傷亡;欲舉馬哈迪為相時林冠英以 “忠於黨者必會接受這決定” 暗譏反對者桑吉柯為叛黨者,藉此壓制反對聲音;無視選民意願,任意委派沒有民意基礎的候選人。凡此種種,希盟專制特性可見一斑,不利於選民監督。

黃進發認為有意義的兩線制是形塑兩個具有足夠相似度,而又有一定差異的陣線。從上可見希盟與國陣確實相似,但差異在哪?

也許是希盟成員黨實力相對平均,因此大家認為各黨可以互相制衡、馬哈迪主義不會復辟、選舉改革比較有可能。

但這是建立在兩個脆弱的假設上:一,希盟有制衡馬哈迪的籌碼;二,馬哈迪和土團黨會待在希盟,而不是在擊垮納吉後重投國陣,恢復昔日輝煌。相關論證可參考拙作啟蒙與救亡的變奏有關制衡方案的疑慮。同時須強調,馬哈迪由始至終只承認一個錯誤:欽點納吉為相。

想論證希盟比較好來說明投廢票不應該就必須回應上述挑戰。

前提確認,接下來先檢驗正方對廢票的指責是否合理。

從政治現實看,若以能否促成輪替為標準,正方有必要證明投票確實有可能成功,才可以證成對廢票的指責。

本屆選舉反風勁烈,然而在選區劃分不公、希盟表現欠佳、馬哈迪效應等因素影響下,勝算有多少?

默迪卡調查中心5月1日民調顯示,希盟在西馬整體支持率有43.7%,比國陣40.3%為高,伊黨則獲16%選民的支持。希盟的巫裔支持率在三週內攀升7%,但多數來自於伊黨,巫統的巫裔支持率只下降了1.8%,希盟要在偏頗的選舉機制下勝選,巫裔支持率至少還得增加6.2%。以趨勢來看,投票有可能成功輪替,廢票肯定不能,這指責初步成立。

從價值層面看,廢票獎勵壓迫者國陣,並不可取,但希盟也可能變成壓迫者,證據是它與國陣同樣擁抱種族主義政治和奉行專制管理。要是爛蘋果兩難成立,那麼這項指責就不成立。

指責廢票作為發洩的論述也面對同樣的難題,投票給希盟其實也是宣洩對國陣的不滿,兩種宣洩不滿,何以有高低之別?投票者又站在什麼立足點去批評廢票者?

我們必須意識到,希盟的墮落令其喪失了道德制高點,在價值上為其辯護注定是徒勞,所以網路上的辯論到後來都只能訴諸利益考量,興起反原則、反理想、反道德的政治思考模式,開始談大局。

大局論的邏輯很簡單,不促成輪替就沒有改革,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先改朝換代。在這種選舉至上的思維,即便有再大的隱患都可以置之不理,換了再說。

討論至此,可以看出正方的思路主要都圍繞在改朝換代這一目標。在改朝換代為標準的討論中,廢票難佔便宜,因為廢票絕不是為了改朝換代,而是為了民主化進程。

廢票不愚昧是因為可以證成投票給希盟有阻礙民主化進程之處,所以即便正方在現實層面論證到投票確實有利於改朝換代,實際上並未證成廢票為愚昧。

因此,我們首先要追問,為什麼改朝換代是大局?一般人答不上來,但黃進發認為,國陣不可能會改變,因為現有選舉制度有利執政黨,唯有輪替才比較可能,因為希盟成員黨實力相近,比例代表制會更有利於生存。改革選舉,其實就是為了民主化進程。然而,沒解答本文在論證爛蘋果兩難的段落中提出希盟成員黨無法制衡馬哈迪與土團黨的疑慮,投票者所謂的大局帶來的利益依然存疑。

若把現在的希盟送上權力的高峰,那意味著選民認可了種族主義政治,在接下來的政治生態裡,種族主義政治將成為各政黨(朝野)的主要追求。這令平等社會的追求更步履艱難。選民的對手從國陣,變成了國陣和希盟;選民從與反對黨聯手,變成了單槍匹馬。民主化進程阻力加劇,一大弊端。

這跟承認種族主義政治的存在是兩回事。承認其存在是相信此事為客觀事實,但認可其存在則表示其存在為合理。投票即是認可。不要說事後會努力鞭撻希盟,因為大選過後選民更沒有籌碼去要求希盟。

更可慮的是選民所剩無幾的制衡力也被放棄。我們可以看到,支持希盟是一趟標準與要求不斷下調、不斷向惡劣妥協的華麗冒險。當選民以廢票要挾,最應該害怕和妥協的本是希盟,但情況弔詭地相反。

這是因為選民的聖王思想作祟,他們把政客當作先知和英雄,把政黨當作通往救贖的宗教。這就是為什麼末日論大行其道,需要盡力洗白曾經的威權者形塑其英雄形象,當有要求的選民譴責希盟時會被攻擊。這是宗教狂熱的特徵。改朝換代建基於此,何其可怕。

選民忘了他們追求的是民主,而民主生活的救贖不在於政黨,不在於領袖,而在人民。選民需要有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所以政客必須聽取意見,迎合選民的要求。當他們乖離選民的訴求,就無法獲得授權。選票應該是選民箝制政客的鐵鍊,不是保送政客獲得權力的入門票。

不要以為這次大選投票給他們就是授權於他們,這是一種虛榮,因為實質上選民並沒有選擇,選民並沒有作主,而是被政黨借勢騎劫,利用了國陣造成的民怨來達成自己的政治目標。

在墮落的希盟入主布城的一刻,就是手中鐵鍊徹底崩碎之時。此後,政客會堅信,不管怎麼墮落,只要對手更墮落就會得到權力,於是費盡心思抹黑對手即可,不必去思考怎麼提升自我;選民也會堅信,打倒惡龍就需要另一隻惡龍,所以只要不斷尋找惡龍,在五年一次的決鬥中搖旗吶喊即可,不必思考如何創造一個惡龍無法作惡的世界。

惡龍在勝利中腐朽,成為我們下一隻要對付的惡龍。循環往復,我們終有一日要夢醒,只有自己變成龍騎士,手握屠龍刀,打倒惡龍才能免於惡龍的統治。

所以,廢票的目的其實是收緊希盟脖子上的鐵鍊,讓即將打敗國陣的惡龍聽命於民。驅虎吞狼之計風險極大,往往才出狼窩,又入虎口,何進引董卓入京是為一例。除非我們可以馴服猛虎,否則必有後患。很可惜,廢票作為重奪民權的一個運動,在萌發之際已被摧折。選民沒有制衡政府的力量,是民主化進程的一大阻力。

最後,馬來西亞選民在第十三屆大選之後普遍冷漠,因為他們的熱情被消耗,他們面對極大挫折,對政治失望。我們必須確保這次的輪替必然帶來良好的改革,否則選民再度幻滅,對改革徹底失去信心,日後恐怕再難聚集力量對抗威權。而墮落的希盟恐怕難以達致此要求。

綜上,投選希盟票的利益存疑,而有確切隱患是我們應該避免的,所以投廢票並不愚昧。

改變現況的不是選舉,而是選舉前我們所付出的努力。選舉不過是社會改革階段性成果的驗收。投票當然有意義,但一票絕不足以救國。

馬來西亞的共業是公民怠於監督所致的體制敗壞,所以我們應該形塑一個鼓勵監督的社會,建構民權。

首先要建立一個完整的資料庫,方便選民查閱所有參政者(不論朝野,只要參與競選就可以記錄)的資料,包括其議程、政績、履歷、個人資產等。如此一來,減輕選民關注政治動態的成本,也方便對政客的問責。

其次要在政壇塑造良好的辯論風氣,讓民眾檢驗政客的政績和政策。這當然不是兩個政客間的辯論,否則多半會淪為互丟糞便的鬧劇。辯論應該由各領域的專家與政客對質。

這兩者只是非常粗糙的構思,如何施行我沒想透,只求對各位改革者(尤其是廢票論者)有所啟發,也就不枉了。

通篇文字也許充斥著理想主義,也許離地,那又如何?重點是這樣的理想值不值得追求。如果值得追求,我們應該思考的是怎樣達致,而不是放棄理想,換成更現實的目標。

刊登於:當今大馬讀者來函
https://m.malaysiakini.com/letters/423701

2018年2月10日 星期六

啟蒙與救亡的變奏

本文的產生鑑於民主未竟之路:評馬哈迪任相之爭 一文有未盡之處 ,特此補充以解惑釋疑。前文引起一些讀者的回應,甚是榮幸。這意味著我不是在演獨角戲,而是試圖對話。

啟蒙與救亡的變奏是中國思想史家李澤厚的用語,意在闡述五四從一個啟蒙與救亡兼備的運動到最後救亡的焦慮壓倒啟蒙。本文沿用這一句話為標題,意圖明顯,直指許多讀者急切想要促成政權輪替的心理。

我必須強調,我的文章從來沒有說過、提過、寫過我不希望政權輪替。反觀,渴求政權輪替正是我與讀者們乃至許多馬來西亞公民的共通之處。

各位見我批評希盟就斷定我是國陣的槍、馬華的狗,未免太武斷。我批評希盟是因為我在乎,我希望它更好。希望它變得更好就代表支持國陣?說不通吧?世上有支持某黨就不能批評某黨的道理嗎?這樣的心理難道不是狂熱的特徵嗎?正應驗了我前文點出諸位急不可耐、除了政權輪替什麼都不關心的態度。

你可以反駁我的質疑,給出答案解開我的疑惑,但是動輒謾罵叫囂,於雙方無益,對於該議題的討論也有負面影響,導致失焦。

有兩個核心也許是讀者們關心的,下文逐個回應。

第一,非輪替不能促成社會改革。這只對了一半。輪替之外,選民與政府必須有新的合作模式,才不會重蹈國陣覆轍,才會有真正的改革。

國陣的腐敗,不論是否曾投票給它,全體公民(當然包括我)都責無旁貸。它們能夠為所欲為地為政黨利益修憲、干預司法獨立、行政治迫害、結構性貪污、選區劃分不公、裙帶政治等等等等,難道不是我們以往不夠關注,監督不力(不夠力)所導致嗎?

如果我們屬意希盟為新政府,難道不是應該要求他們與國陣不同嗎?令兩大政治聯盟在行政與立法,甚至在價值取向上相互競爭,比拼優劣,不正是我們要求輪替的目的之一嗎?

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從監督希盟開始。要關注它的政綱是什麼,它的政策合不合理,它有沒有乖離對選民的承諾,如果有是什麼原因,能不能接受它為自己的辯護;當它們厭煩了選民的問責試圖逃避,我們要具體抗議,比如公民不服從,比如進行和平集會施壓等等。

政權輪替與選民監督互為表裡,沒有先後次序可言。有人認為我的主張太理想,不切實際,一切要在輪替之後再談。但是,輪替之前可以做為什麼要等到輪替之後?輪替前這麼做可以令人們看見希盟與選民合作模式的進步,多一個優於國陣的條件,打破兩個爛蘋果的難題,讓希盟變成鮮橙,令心中不滿的選民可以再次回流希盟,何樂而不為?

再者,輪替成功的希盟將升格為許多選民的救世主、大英雄,那時候的選民還有意識去監督嗎?救世主和大英雄志得意滿,還會自願讓選民監督嗎?或者,來屆大選再次失敗,我們是不是永遠都不肩負起監督的責任呢?

要新的政府,就麻煩各位用新的姿態與屬意的政黨合作,不要只是想著投票解決所有問題。

第二,制衡方案無效的補充。希盟許多政客派了不少定心丸,說土團黨只競選52個國席,不會一黨獨大,說希盟會制衡之類的。前文說盧卡斯文章的制衡方案空泛無實,用詞未免太過,他至少對該方案有所陳述,但在我看來,依然形同虛設。

他認為,馬哈迪一有異動,希盟成員黨就會以解散聯盟為要挾,令馬哈迪不敢輕舉妄動。這方案有幾個問題。

首先,希盟成員黨好不容易執政,會為了一個馬哈迪解散?我前文對於政客嗜權的定位正是我對此說法不以為然,認為空泛無實、不過是對希盟堅實信仰的緣由。

其次,以解散希盟為要挾,無疑是自損一萬殺敵一千。希盟執政是為了改革社會這個偉大光輝的目標,一旦解散,政府也就不成立了,那時候還有什麼改革可言?為什麼希盟要塑造這個難題(舉馬哈迪為相)給自己?實在不明白。

其三,希盟可以解散,但得到的議席卻不會因此而變易。馬哈迪真會怕解散希盟嗎?希盟一旦以此要挾,他一拍兩散帶著幾十個議席(未必52個都贏)回去國陣,不正是令國陣受益嗎?按現有的選舉制度,希盟勝出難度很高,不可能拿下全部議席。馬哈迪帶著幾十個議席回歸國陣,此消彼長,希盟還是失敗。

這個方案能成立只在於成功輪替之前,因為馬哈迪不敢冒喪失選票的危險,故有所忌憚。但老馬執相權也是在大選之後,有異動也會在大選之後。這方案有人還敢說可行嗎?

按照這樣推論,希盟只會不斷為了一個所謂光輝偉大的目標妥協,制衡之說,可能性低。

新電腦要有新軟件才可以真正發揮其功能,新政治也需要新思維做倚據。沒有進步思想為根基的改革而能成功者,未之有也。沒有想好後續行動和策略就急促改革者,往往帶來極大的災難。

如今的選民正是救亡壓到了啟蒙,甚至由始至終不覺得需要啟蒙。於是,我們看見政治議題的討論匱乏而素質低下,我們看見選民對異議的不包容,我們看見選民都在指望天降聖王拯救百姓,這些都是民主生活的大障礙。

沒有高素質的討論,大家對政客的政績不知該如何評斷,對國家和社會面對的問題不知需要什麼條件來解決,也不知道哪一位政客有此條件;沒有對異議的包容,就無法形成觀點的碰撞,無法發現新問題,更遑論解決問題;如果我們還在指望聖王救世,不靠自己的努力把握命運,那麼就會有更多神棍欺瞞選民,選民也將喪失為自己爭取和編寫理想生活的權利。

除非我們放棄民主生活,否則改革應該包涵了啟蒙與救亡兩個面向,兩者同行並進,才是王道。王道是更困難、更緩慢、要求更高的,急躁、焦慮、憤怒是無濟於事的。如果我們真的想抵達美好的未來,就要願意忍受當下的懊惱,接受自己尚未領略民主精神的愚昧,然後努力改進,從現在開始。

刊登於:當今大馬讀者來函
https://m.malaysiakini.com/letters/411813

2018年2月9日 星期五

民主未竟之路:評馬哈迪任相之爭

馬哈迪擔任希盟首相人選,是近期極引人關注的事件。見網上不少選民為之欣喜,道政權輪替有望,一概質疑反對之聲被譏弄排擠忽略,吾甚憂慮。

馬哈迪執政廿餘年,說他毫無貢獻未免苛刻,然其虐政亦令人心有餘悸。功過之間,我們該如何看待馬哈迪擔任首相人選,有關議題的討論又能看出什麼隱憂,正是本文關心的重點。

首先回應馬哈迪任首相人選將有助於政權輪替這一說法。執此見者大概認為希盟可借勢撼動國陣的馬來鄉區票倉,但這不過是一廂情願。

鄉區選民是因為領袖魅力還是維護既得利益而投選國陣?選舉關乎政府的選擇,其政綱與推行的政策將影響往後數年的權利與資源分配,足衣飽食還是捉襟見肘,看的是誰能拿出分配的保證。為了更公平的制度而戰固然情操高潔,但要人因此放棄安穩的生活卻並非理所當然。

我們之所以反對國陣是因為我們得不到資源的公平分配,要是易地而處,誰敢說我們不是擁護國陣的一群?實在面臨生活壓力的人們,憑什麼要選一個會打破他們既得利益的領袖?

如今的馬哈迪有什麼資本去與國陣競爭,既能保證鄉區選民的既得利益,又能進行資源的再分配,完成希盟對其支持者的承諾?質問至此,利益的不必然顯而易見。

即便承認馬哈迪仍有當年威望,但這是否足以對抗選區劃分的不公?只靠推舉馬哈迪上臺就能夠力挽狂瀾?實際點,我們比較上屆大選,反對陣線民心所向,熱情高漲,總得票高於國陣,卻仍然無法促成政權輪替。而今希盟矛盾重重,選民心灰意冷,廢票之風隱然成勢,我們會比上屆大選更接近政權輪替嗎?不言而喻。

再者,馬哈迪已屆九十三歲高齡,即便成功執政,是否會為革新體制恢復民主真心付出,有此心是否還有當年魄力,有魄力又是否有天假之年。馬哈迪說自己最多只當兩年首相,兩年的改革成果,未免倉促。

總總問題,選民必須考慮。何況,要利用馬哈迪之威望,何必推舉為相?讓他為希盟候選人站臺背書不就有效果了嗎?他上臺到底有什麼具體成效的增進?恕我愚昧,請知者指教。

上文說明馬哈迪出任首相人選的利益存疑,且不必在此位置亦能發揮功效,希盟領袖必須詳細論證這一個部分,才可證成推舉馬哈迪為相這一舉動的合理性。那麼,在利益存疑下,我們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第一,希盟喪失批判的立足點。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此話雖老,卻不過時。自己無法達成的目標不能用以要求別人,因為那可能是苛刻要求;自己無法避免的錯誤無法用以斥責他人,因為那是雙重標準。這兩種謬誤都會削弱批判的說服力。

希盟批判國陣貪腐濫權,選民很受用,因為很多選民都是受害者,他們期望政權輪替正是認為希盟與國陣不同,比較不濫權貪腐,至少,還沒出現過一個可以與國陣(特別是納吉)比肩的腐敗政客。如今希盟推舉馬哈迪為相,無諸己而後非諸人的批判效果不復存在。

首相人選是希盟最高領導人,是希盟的象徵。一個反貪腐濫權的政治聯盟居然由貪腐濫權的典範做代表,希盟支持者情何以堪?他們批評國陣時會被搶白:你支持的希盟也有獨裁者(老馬說他不是,其中一個證明是他抓人比前首相少,但這充其量只說明他不夠前任濫權,並未否認自己行政治迫害之事實),憑什麼就比國陣更好?

面對這些質問,他們該怎麼回應才不會顯得荒謬或淪於詭辯?他們支持希盟的意志因此被動搖,甚至對政治參與感到失望,從而變得冷漠虛無,難道是我們所樂見?這又豈是社會改革所能承擔的代價。

第二,承擔背叛的風險。政治人物極盡其能謀取更大的權力以實現政治目的是職業本能。一些希盟支持者不信任馬哈迪,怕他戀棧權位是很自然的。但因為希盟保證馬哈迪成功執政後會行使相權要求特赦安華並歸還權柄,還是令這些心有疑慮的支持者妥協了。

然而,保證如何成立,卻沒有交代。希盟欲借馬哈迪之勢,主導權在馬哈迪,他執政後為了鞏固地位而維持既有的不平等政策時該怎麼辦?

火箭報青年時評家盧卡斯的文章認為我們不需要信任馬哈迪,只要相信希盟領袖會制衡馬哈迪就可以了。這制衡方案空泛無實,顯示的只是對希盟堅實的信仰。

試問,一個為了政治利益可以妄顧原則、朝秦暮楚的政治聯盟,誰敢保證它不會為了維護權位而容忍不公義?權力使人腐化,路西法效應的相關實驗已證明這點,何況本就具備嗜權特性的政客?國陣之所以持維穩態度,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們是既得利益集團,當希盟成為新的既得利益者,會不會變成另一個國陣,我持悲觀態度。理所當然地信任希盟會制衡馬哈迪,我不以為然。

我不是抹黑希盟,而是就政客的職業本能進行合理的懷疑。我認為,選民與政客(尤其希盟諸君)必須保持距離,不能把他們當救世主或再生父母,一旦如此,我們就會疏於防範和監督。這種由始至終的不信任(不完全信任或有條件的信任)會形成選民與政客(希盟)之間的張力,這種狀態對代議制民主社會來說才是健康的。

有人會挑戰:如果我們始終不信任政客(希盟),那麼非要他們給出替代方案意義何在?我們會接受嗎?我的回應是:如果理由合理,我們必須接受,因為我們終將需要政客(不一定是希盟)操作國家。那豈不自相矛盾?如果不望文生義,其實不會。

所謂始終不信任,是不信任政客(包括希盟)會永保初衷,正如普通人,會受環境和際遇的影響而變質。因此,我們要求政客(特別是希盟)給出保證和承諾,以便日後參照和問責。若非如此,日後政客(希盟)反悔或狡辯,選民就沒有依據斥責。如今選民只求改朝換代,但改了之後又該如何卻沒多少人了解,實在堪憂。

政治是利益的博弈,所以在做判斷之際我們必須實事求是的做利弊比較。從上文可見,推舉馬哈迪為相利益存疑,風險實在,希盟諸君沒有交代可行的修復方案,憑什麼要選民認可舉馬哈迪為相這個決定?有人因此而不願意投票給希盟,難道不是希盟咎由自取?

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為了一個更好的現況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妥協,與一些立場對立甚至水火不容的人合作,必要時可能還會與魔鬼交易。但是,妥協的前提在於證成明確的利益和必要之惡,也就是說,所得的利益必須大於所付出的代價。除了一再渲染我們再不改朝換代就會滅亡,我看不見希盟在做這層努力。

此段以上基本闡述了馬哈迪不該為相的觀點,以下繼續探討我覺得大家應該關心的面向。

為什麼希盟可以不論證其判斷的合理性?說到底,是選民的急不可耐所導致。大家很不滿現況,想盡快擺脫困境。對問題的根屬缺少反思,把一切都歸咎於國陣和納吉,以為把他們換下來就能迎刃而解。

於是大家孤注一擲,為了促成政權輪替,做出了許多讓步,從本意是選一個更公平更廉潔更透明更負責任更好(強調好)的執政黨,變成只要沒國陣那麼壞就可以湊合。

大家都想一勞永逸,一票解決所有問題,因此,其他具體的問題在偉大目標的光影下變得無足輕重,也就不必叩問了。我能理解那種焦慮,因為我也一樣。

然而,這樣的思維無法改革社會和國家,我們不會因此變得更民主更公平。我們忘了要促成政權輪替的初衷何在,我們忘了民主進程才是我們的終極目標。

如果我們不願意花時間去思考,忍受理性的煎熬,用心去監督政府,誰執政其實結果都一樣,都會因權位而腐化,因利益而變質。也就是說,馬來西亞的問題不只是在國陣,也在選民,也在媒體,也在通識教育的缺席,在社會的各個方面。我們失職了。政權輪替不只是一個政治變革的要求,也是公民教育的革新。

這篇文章在稍有政治修養的知識人或較務實的選民看來也許很無聊,是多此一問,是杞人憂天,是陰謀論,但我要提醒各位,這些問題的提出意味著我們都在思考,都在關心,都在參與政治活動,盡一份公民的責任,保障著國家機關的合理運作。它並不無聊無謂,反觀,它被我們社會忽視了,它需要希盟正視且詳細回應。

我所期望的政府,不只是在資源的分配上更公平,在行政效率上更高效更透明,也應該是一個願意聆聽訴求,願意實事求是地完成政治事務(不要浪費時間用嘴炮炸政敵),有具體的政綱,能夠促成各界理性的辯論,能夠正視每一個抗議,對選民的質疑有所交代的政府。

不要出現異見就破口大罵,以輿論打壓,所謂攻吾之短是吾師,要耐心去聆聽,更要用說理的方式去說服。徐賁在明亮的對話這本著作中提到:吵架越成功,說理越失敗。如果我們真心想影響與我們立場對立的人,就需要更多的真誠和耐心。

請不要怪我對希盟要求高(其實不高,這是基本要求),反而該慶幸,我對希盟還有寄望。我渴望促成政權輪替(甚至在合理論證下我可以妥協,接受馬哈迪為相的判斷,然而在此之前請不要奢望我認同),但我在意的不只是政權輪替這一結果,也關注我們怎麼達成這個目標以及其後續效應。

我不希望我們的選票是在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之間搖擺,我希望希盟可以做得更好,更有交代,令兩個政治聯盟優劣更明顯,令政權輪替更光輝,更值得驕傲。

社會改革是一個不斷循環漸進的過程,從發現問題,到提出抗議,到促成妥協和商討,再到立法修復,周而復始,前兩個改革階段往往更有賴於公民的參與。這是一個長遠而艱辛的路程,走在最前沿的人們至今都還未看見盡頭,更遑論讓政黨一力承擔的我們實質上達成了什麼成就。

選民必須重新肩負監督的重任,令希盟做得更好,在改革的路上我們才能走得更遠。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並不新鮮,早已有有識之士提過(已故卡巴星之女桑吉柯有近似的挑戰),但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值得我再次追問,直到希盟諸君能夠給出令選民滿意的答复為止。

刊登於:當今大馬大專論政
https://m.malaysiakini.com/columns/411718

2018年1月17日 星期三

論網絡旁觀

不久前,香港女子田徑代表呂麗瑤揭露了香港培正中學前教練曾性侵害她的醜聞,並將相關經歷陳於大眾眼前,試圖引起社會關注。陶傑對此提出了看法,認為呂氏所言存在疑點,並指責她的行為會影響也許無辜的被控者。

香港社會與文化界已有不少文章回應陶傑,本文目的不在於評點該事件的真相如何,我更關注的是類似事件發生後,網民與一些掌握輿論力量的知識人怎麼去應對,只針對陶傑和網民的反應提出一些批評。輿論空間的問題應該受到民主社會更多的關注,即便此事熱潮已退,依然有討論的價值。

首先必須針對陶傑對呂麗瑤的幾個指責做出評論,第一個論點是認為她語焉未詳,而且不過是片面之言,不足為信。但這指責公允嗎?

受害者揭露受害經歷,在未經嚴謹的論證前,固然只是一面之詞,其中也許有污衊的可能,也許有記憶的錯漏,他或她說的未必是真相的全部。然而,承認揭露者的論述或有瑕疵並不意味可以全盤否定,更遑論置之一笑(譏笑),以輿論打壓。我們在懷疑揭露者可能有錯的同時,被指控者難道不也同樣值得我們懷疑?我們擔心被指控者可能受誣而有損清白,難道不也該憂慮他可能是一隻潛伏在制度暗影之中的惡狼嗎?

在語焉未詳的情況下去懷疑她有什麼別的企圖,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態度。陶傑的質疑並未能讓情況趨於明朗,反而攪渾水塘,令議題失焦。從陶傑的文字,只見其個人無根據的臆測,未見他對作出的質疑進行實質論證,難逃輕忽和武斷之罪。

雙方論述未經檢驗之前,任何審判都是不公平的。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最應該做的,是對判斷有所保留,仔細求證,唯以公義為最終關懷,以個人一時之意氣(包括表達的慾望)為大忌。我們不是當事人,最應該保持冷靜和理性,尤其當我們掌握了輿論權力,更應謹慎為言,避免對當事人(揭露者和被控者)造成傷害,也不應做出毫無根據的揣測,混淆視聽。斷案講求的是論證和證據,不是揣測,對公共議題的評點也是如此。

擔心被控者受污衊,所以斥責呂麗瑤的揭露行為,是陶傑另一個論點。

我們無法否認,倘若揭露者真的惡意中傷,於被控者而言確實是一種傷害。因此,當我們檢驗論述後得知此事是造謠污衊,我們應該給予譴責,無辜的被指控者也保有追究的權力。我們必須了解,但凡揭露事件,不論是在社交媒體抑或訴諸司法制度,污衊、誤判、錯漏、疏忽等等人為失誤都只能設計程序以盡量減到最低,無法全然避免。

倘若我們以未知完整真相和可能錯怪被控者為由來斥責揭露行為,這邏輯繼續推演下去其實我們也該反對報警或投訴,因為不要出錯最好就是什麼都不做,為了保證無人受污衊就禁止一切揭露。這顯然荒謬。設計程序亡羊補牢也許不比完全杜絕強,但要是全面防範的代價是絕截揭露管道的話,這無疑是因噎廢食,殊不可取。

陶傑論述的立足點,也許在於揭露者用錯平台,因為污衊的情況在相對嚴謹的審查和問責機制下可以極大程度抑制,虛擬世界卻不盡然。

隨著網絡的發展,社交媒體無遠弗屆的傳播力量有目共睹,為了得到社會的關注而善加利用亦是無可厚非。但我們也意識到社交媒體是一個不利於理性討論和辯證真相的平台,因為它的推送演算法出於商業考量,會依據用戶的喜好推薦訊息;其設計也更鼓勵用戶的發表和形象的編輯,令用戶更自我中心;其促成的資訊同溫層也激化人們對異見的不包容。

由此,網絡討論往往更輕率,人們的判斷也因而傾向直覺的而非理性的,討論容易擦槍走火,最後失焦。這就是為什麼在討論如馬來西亞下屆選舉是否應該投廢票、馬哈迪是否應該再度出任首相一職、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等嚴肅課題時,貼子下的留言總是意氣叫囂多而客觀分析少。這比起現世司法制度的嚴謹,實有雲泥之別。想在社交媒體尋求公道,無異緣木求魚。

比起議題的失焦,在這篇文章中我們也許更應該關注網絡公審的問題。延伸上段描繪的網民不理性,網絡公審的發生也就可以理解了。那是因為網民急於表達,所以不經分析和論證就枉下判斷;是因為社交媒體太鼓勵自我編輯,所以用戶為了形塑正義形象往往傾向於揭露者,抑或是為了形塑不與人一般見識(即便一般見識可能是正確的)的智者形象而趨於被指控者。然而,揭露者在這一環節的責任最多只在於選錯了平台,因為事件演變成網絡公審是網民素質和網絡環境使然,並非揭露者所能控制的。

有人認為更妥當的方式是交由司法機關處理,這有一定道理。然而,現世制度雖以保障和修復人權為基礎,也在逐漸改善和修正之中,但由於人無法預知未來,所以不能在傷害未曾發生前制止;也無法回到過去,所以無法在傷害造成後完全修復,所有的保障和修復都只能是差強人意。
懲罰侵害者可達致的效果大約有三種:一是威懾(未來侵害者必須慎重考慮其侵害行為的後果)、二是報應(令現時已造成侵害者付出代價,提供人類對報復的天性一個有序的出口)、三是教化(令侵害者改過自新回歸社會)。但是,這三種可預期的效果是否囊括了受害者的要求?這樣子能否修復受害者遭受的損失?這一點是我們無法回答的,因為人人都有不一樣的標準和要求。可見即便是訴諸司法機關去處理揭露事件,也未見得對受害者是有意義的。

對受侵害者而言,最痛苦的也許就是不被諒解,獨自承受苦難,而在排遣孤獨之餘,他們也希望類似的侵害可以被遏止,引起社會關注,就是他們的出路。人類為什麼要相互關懷?為什麼形成社會和國家?這一切不正是人類意識到一人之力有限,而相互關照與協作更有利於生存嗎?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在孤獨與受苦時希望有人發現進而伸出援手,不正是人之常情嗎?可見即使社交媒體不是一個尋求公義有利的平台,它也是一個引起關注的重要力量。請注意,我主張社交媒體的功能只在於引起社會的關注,要尋求這以外的效果,是相當勉強的。

我對陶傑比較合理的論點已做出了基本回應,其他諸如摸臉蛋等於非禮的無聊論述就不多說了。我並不主張所有受害人都應該把悲痛的經歷發佈於網絡世界,而是當有人想這麼做時,我們能夠正當的對待和處理。我們始終要區分,認定被控者無罪和認定被揭露的事件為假,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面對在社交媒體揭露侵害行為,我們應該對指控者的審判有所保留,但同時也必須正視揭露者揭露的事件,對事件投入關切與理解。如果我們非採取立場不可,也寧願傾向揭露者,相信確有其事。最直接的理由是,只有接受了此事件確實發生過為前提,我們才有可能進一步繼續追究,從而令真相逐漸清晰,還當事人(同樣是揭露者和被控者雙方)公道。要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假定揭露者無中生有,那麼追究的立足點就不存在了,因為我們無需為一件早已假定為假的事情做更多的討論。

網絡世界混亂,身處其中的我們更應該謹慎,堅持理性為網絡討論的前提,不要在一個理性弱勢的場域放棄理性。也許有一天,這樣的堅持能夠帶來一絲改變。我才疏學淺(不是謙詞),只粗略地發表一些看法,以俟來者。

刊登於:當今大馬讀者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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