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8日 星期四

團結的口號——看《Kartun Anti-Racism》

人之所以脫離自然狀態,進入文明社會,接受部分自由的限制、部分權利的上繳,是為了換取更好的生存與發展機會。因為人們都知道,個體的力量終歸有其極限,只有相互合作,才有可能突破這些極限,而事實證明,人們因此成為了這星球上的主宰。“團結就是力量”,也因而成為了許多社會和團體生活的重要追求之一。家族成員要團結,公司員工要團結,國家公民也要團結。

然而,知道團結的重要不代表知道怎麽塑造團結。於是,我們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才能令團體增加凝聚力、變得更團結?

在我們的經驗裏,有許多用以增進團體情結和歸屬感的活動,比如大學會為新入學的學生辦迎新周、許多公司有團隊建設(team building)活動、新加入社團會有破冰(ice breaking)儀式等。不管我們是內向還是外向,初來乍到,受到人們這麽熱情的款待和歡迎,心中的隔閡多少有所消減。上升到更大的層面如族群和宗教,會有共同的歷史和傳說,也會有傳統習俗和節日。國家層面則有國慶日和各式各樣的電視廣播宣傳以及歷史課。凡此種種,目的都是為了讓身在中的成員感受到自己是團體的一份子,感受到自己與團體中其他的成員是相通的。用更加專業的話語,這是在“促進共同體的想象”。

但這樣就足以促成團結了嗎?若是,如此那麽馬來西亞每年都慶祝國慶日、馬來西亞日,每一位上學的小朋友都需要修讀我國歷史,每個公民都通過本地報章了解國內大小事,大家都覺得自己是馬來西亞人了吧?馬來西亞夠團結了吧?實情卻是,國內各族仍有不小的芥蒂,尤其是在政治權益上的糾紛,更是數十年未解。

換言之,即使有了這些“促進共同體的想象”,也未必能保證共同體的成員合作無間,相互信任。原因在於,這種想象不真實。所謂的不真實並不是因為那是一種想象,畢竟,這種想象帶來的感受是真實的,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也曾促使數以百萬計的人們為“想象的共同體”奉獻生命,和進行殺戮。

不真實,是因為它只虛有其表,只是徒具形式的脆薄空殼,人們總能在生活中找到抽離這種想象的資源與例證。所以,即便國慶日再隆重、再積極地渲染國族情緒,用政治漫畫家祖納(Zunar)的話,“也不過是國旗的派對罷了(kemerdekaan hanyalah pesta bendera)”。

祖納之名在我國恐怕無人不知,就算對我國時政再冷漠的人,也肯定見過他諷刺政府和社會之荒謬的作品。祖納在政黨輪替之前,曾被國陣政府5次逮捕、在《煽動法令》下被控9項罪名,他此前出版的19本作品更一度被查禁,可見其諷刺與批評備受前朝政府忌憚。

本書是祖納最新的作品,重點解析我國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問題,並將之歸咎為國民難以團結的根本原因。祖納在書中用最簡單的語言來表達他的觀點,種族主義導致政策和施政有所偏差,造成不公平和不平等。一個不公平、不平等的社會和制度,就算多麽努力“促進共同體的想象”,人們也能確切感受到自己與某些族群不一樣,這樣的想象也自然因為經不起現實的考驗而消散無蹤。

當然,種族主義並非完全是政治人物和政府的問題,身在其中的人民亦需負部分責任。祖納在書中認為我國的教育制度被種族主義侵蝕,這在獎學金制度和大學錄取制度上尤為明顯。當然,祖納在書中大力鞭撻的種族主義集中在馬來族群上,但這不代表種族主義只局限於此而已,這是讀者需要註意的。

提了那麽多問題,那我們的出路在哪裏呢?把現有的偏差糾正過來,就是我們的出路。當然,說著容易,施行卻並非易事,有賴全國上下,政客和人民長期的耕耘、共同的努力。這些努力包括了解不同的族群,相互對話、尋找共識,更重要的是減少謾罵、對立和仇恨。用種族主義對抗種族主義註定是徒然。

團結的口號喊得響亮,自稱馬來西亞人的也大有人在,但不做實事,沒有真正為團結國民而付出努力,口號也始終是口號而已。



刊於《藍視角》202001期

2019年11月4日 星期一

尋覓馬來人——《Melayu atau Kemelayuan: Menelusuri Sejarah Idea》

馬來西亞有三大種族——馬來人、華人、印度人。這是我們從小就自課本中得到的印象,但現實中的馬來西亞遠不只有三大種族而已,峇峇娘惹、伊班、卡達山杜順等等,都具有獨特的文化和習俗,都有可追溯的歷史淵源,但這些族群卻仿佛被政府和人民遺忘。

到某些政治部門填寫資料尤其體現出這點,許多不同的少數族群都被統稱為其他(lain-lain),不知是類別太多,全部擺進表格裏效率太低,還是大家壓根不知道有這些族群,放進表格內無助於人們聯想起他們的特質。

當我們問起人們怎麽分辨他們以為自己早就熟悉的三大種族,讓他們說說這些族群名稱能夠令他們聯想起什麽,就會變得更有趣。

說到馬來人,就是棕皮膚、戴頭巾宋谷、講馬來語、信奉伊斯蘭教;談起華人,就是黃皮膚、講華語、穿旗袍唐衫漢服、跟中國有密切的關系;而印度人則是黑皮膚、講印度話、信奉印度教、穿紗麗。人們習慣以膚色、服飾、語言、宗教等表層文化特質來區分形形色色的人群,然後因應這些區分給予不同的待遇。

所謂的表層,不是說這些特質是錯誤的,而是指這些特質無法令我們對各族有更深刻的了解。以華人為例,旗袍唐衫漢服未必就能代表華人的文化,旗袍是旗人服飾,漢服是漢人服飾,但華人就一定是旗人或漢人(甚至,若以血統論之,世上還有純正的漢人)嗎?所謂的講華語,在大家的腦海裏就是普通話,是以北方話為基礎的語言,但華人何止北方人而已?閩、粵、吳、湘、蜀、贛等籍貫也屬華夏文化區,而各自也有方言,那所謂華語又何止現行的普通話呢?

普通的平民百姓不太深究,理解流於表面也就罷了,若官方也如此,未免貽笑大方。對於何謂馬來人這一點,我國政府還是下了不少功夫去界定,甚至,許多政策都與這樣的界定息息相關。如此事關重大,定義必然嚴謹。根據我國憲法第160條文,“馬來人即是信奉伊斯蘭教、以馬來語為主要語言、奉隨馬來習俗,且在獨立日之前出生於聯合邦或新加坡,或在此前已定居此處,或其父母之一生於聯合邦或新加坡。”

然而,這對馬來人的定義除了用語更為專業,它的內涵有更正確、更合理嗎?在學理上恐怕不是這麽理所當然。舉例言之,有部分菲律賓人擁有相當強烈的馬來意識,亦即,自認為馬來人。在上個世紀60年代,前菲律賓總統馬卡帕加爾(Diosdado Macapagal)就曾推出“Mafilindo”這個統合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三國為“馬來人原生國聯合邦(persekutuan negara-negara asal Melayu)”的概念,但有極大部分的菲律賓人都是基督教徒;在泰國,有數以千計的伊斯蘭教徒自覺為馬來人,但他們的主要語言是泰語;反過來說,馬來半島有部分原住民部族的主要語言是馬來語,但絲毫不認為自己是馬來人。

上文幾段想點出的無非是:我們對族群這個概念的理解和掌握是非常蒼白和淺薄的。若非以各族刻板印象當作對各族真正的理解,就是忽視族群界定的復雜和多元,滿足於根基單薄的分類。我們習慣了獲得篤定的答案,卻不知事實往往沒那麽簡單。以馬來人這個概念為例,其內涵非常豐富多元,且充滿歧義,就有許多值得探討、辯論和商榷之處。

但是,這不能全怪我們,畢竟,我們生活在這麽一個對種族課題高度敏感的社會裏,言論與學術自由都受到相當程度的限制。當我們無法追問,不能挑戰既有的論斷,時刻自我審查,我們即是拋棄了對族群——特別是對馬來人——更完善、更確切、更深刻的認知。這對於一個馬來人占大多數的國家而言,無疑是一種諷刺。

所幸,本書的作者米爾訥(Anthony Milner)在無知之洋裏挽救了我們。米爾訥是澳籍東南亞史專家,特別是觀念史(history of idea)和馬來歷史文化方面的研究。他於2017年獲頒默迪卡獎(Merdeka Awards),同年成為馬來亞大學的榮譽博士。他這部著作原是英文書寫,於2008年出版,而馬來文版則是在今年由策略資訊研究中心(SIRD)出版。

本書首先提出“何謂馬來人”這問題的復雜、多變和充滿歧義,並闡明采取“馬來性(Malay-ness/Kemelayuan)”作為研究的側重點。本書各章節順應歷史的脈絡,上溯至印度與伊斯蘭文明,再到馬來王朝,而後殖民時期,迄及民族國家的建立等,為讀者梳理“馬來人”這種身份或觀念的源起與轉變,對我們理解馬來人或“馬來性”有極大的幫助。

有人也許認為,這些深奧的學術研究對學者也許有意義,但對人均年閱讀量只有一頁的馬來西亞人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國在可預見的未來都不太可能擺脫種族政治的魔咒,許多政治人物對煽動種族情緒來謀取政治利益的興趣極大,而他們之所以屢試不爽,恰是因為我們的無知為他們所用。我們不理解各族,我們都把自己的目光局限在各族的刻板印象上。只有深入去了解不同的種族文化的深層結構,才有望建立真正的共同體意識,進而促進團結。這跟建立或消滅幾間學校無關。


刊於《藍視角》2019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