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4日 星期二

雨與桎梏:《天氣之子》最精彩的兩個鏡頭

近日心血來朝,隨手買了兩張《天氣之子》的戲票,不料踏上了一場驚喜之旅。曾聽說新海誠的作品感動人心,而今看了《天氣之子》,確知此言不虛。那《天氣之子》到底哪裏動人了?

在我而言,有兩個鏡頭。一是女主陽菜身著和服,迎著疾風在高樓祈禱,不久後地平線上密布的烏雲緩緩散去,橙黃明艷而柔和溫暖的陽光散射四方;二是陽菜和帆高自天空墜落後,緊系陽菜脖子的項圈斷了開來。那為什麽這兩幕特別動人,這也許和我如何解讀這部電影有關。


雨的意象充斥著整部電影,而隨著雨而來的是許許多多的郁悶和壓抑。不論是對戲裏的角色還是戲外的觀眾。陽菜在病房中陪著病重的母親,窗外在下雨;男主帆高獨自在東京中找生活、被欺負、餓肚子,天空下著雨;主角們為避開警察的搜捕而出逃,更是狂風暴雨。但凡電影裏的苦處,都伴隨著一場或大或小的雨。雨,象征了他們的苦惱和不幸。然而,真正令他們遭罪的其實不是雨,而是像雨般無處不在卻又拿它無可奈何的社會現實。

我不會批評學生必須完成義務教育不能輟學、警方接到少年失蹤投報後盡力追尋、把失去雙親監護的少年帶往保護所等制度,這些都是必要且合理的。雖然在電影裏它們或多或少對主角造成負面影響,但這些影響之所以負面是因為它們與主角追求的理想生活相抵觸,其背後實是社會的善意,其最終結果在人的整體發展而言會是好的(比如接受警方和社工的幫助,會令陽菜和弟弟的生活更有保障)。

我也不打算分析令帆高和陽菜苦苦掙紮求存的各種社經制度。實際上,他們面對的窘境都是隨自主選擇而來的必然結果。我只想說明白,帆高和陽菜的郁悶和苦楚,很大程度源於他們失去或放棄了雙親的照顧,選擇在東京這個大城市裏謀生存,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比如自由和歸屬)。

這種情形不管在什麽社會,幸福對他們而言都比一般人遙遠。所謂的社會現實就是,追求幸福和理想往往意味著走進一條荊棘滿布的道路。在他們年少的眼簾裏,充斥著看不見盡頭的掙扎,不知何時能達成的理想,以及不懂如何擺脫現況的苦悶。正如人們不知道雨什麽時候才會停,天空何時才會放晴。

所以,當陽菜可以通過祈禱召喚晴天驅散陰雲時,除了雨過天晴那種豁然開朗苦盡甘來的輕松,也有一種戰勝命運的豪情與感動。高樓上身著和服的陽菜,祈禱的晴天是規模最大、最富儀式感的,隨之而來的澎湃情緒,自然也在這一幕達至頂峰。

帆高與陽菜以提供晴天的能力賺到了不少錢,他們似乎離理想生活和幸福更近一步了,如果祈求晴天這種能力是毫無代價的話。

這部電影之所以觸動到我,是因為這是人的故事。它雖然有許多匪夷所思的幻想元素,但對生命的刻畫是真實的。真實的世界,或人的世界,不可能只靠祈禱就能得到救贖實現理想,令理想成為現實的只能是以汗、血、淚,乃至生命為代價。豁然開朗之豁源於長久壓迫;苦盡甘來之甘在於嘗盡苦澀;戰勝命運的豪情與感動在於路上付出的和失去的。所有輕而易舉的都毫無價值。帆高在與雨的抗爭中失去了陽菜,而陽菜失去了自我,這才是放晴之所以動人最終極的情感泉源。

故事設定陽菜召喚晴天的能力會令其身體逐漸消逝,最後為了穩定人間的氣候,甚至需要被當作天空的祭品犧牲掉,從此碧海青天夜夜心。

十五歲的陽菜謊報歲數出來打工賺錢,曾一度考慮賣身,雖然最後遇到了帆高而懸崖勒馬,但售賣晴天又與賣身有何區別呢?陽菜一直來的努力其實都沒怎麽考慮到自己,賺錢主要是為了照顧弟弟,盡姐姐的責任。她把自己當作了工具而不是目的,直到她有了召喚晴天的能力才開始找回一些尊嚴,從“晴天女孩”的職業中得到了意義。然而,其意義的源頭仍然訴諸於“召喚晴天能令人們開心”這一點上。與其說這是一種自我價值實現,不如視之為賦工具以意義。陽菜的人格並沒有受到人們的尊重,她召喚晴天的能力才是大家重視的。

陽菜頸項的鏈子相當搶眼,而且與雨一樣,帶來若有若無的窒息之感。我無法將之理解為純粹的首飾,感覺更像某種限制了靈魂的桎梏。她一直被責任綁定,先是為了弟弟,後是為了愛人,用自己最璀璨的年華對抗生活與命運。沒有尊嚴地活著是什麽感覺,我無法深切理解,但我看著別人尊嚴被糟蹋,會覺得很難受。一個人不被重視地活著,很可憐。

所以,當帆高不顧一切地去追回陽菜,以行動告訴她“你很重要”、喊出“就算沒有晴天也沒關系”的時候,就像炙熱的手探進黑暗捧起冰凍的心,肯定了她存在的價值,感覺很溫暖。所以,當他們自高空墜落躺在地上時,陽菜的項鏈斷開了。因為她擁有了自己的價值,靈魂得以自由,除了責任與他人外,學會了為自己著想。她從為人而活的枷鎖中解脫了。

在電影的最後,我們看到陽菜正在祈禱,但她不是召喚晴天,而是祈求上天讓她與帆高重逢。所以,在她看見闊別三年的帆高時,鏡頭開始拉遠,就像她身著和服在高樓召喚最燦爛的晴天時一樣,只不過這次沒有陽光,烏雲也未散開,他們倆的未來依然有很多挑戰(帆高還需要為之前拒捕去尋回陽菜而負刑責),但,她學會了為自己祈禱。

按:當了記者要寫的文章有很多,此篇本不必寫,但我想以此文獻給香港的抗爭者。看電影時,我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們。

2019年9月10日 星期二

醉者《PK》

小王子離開他的B612小行星到各個星球探訪。一路上遇到了沒有臣民的國王、孤身一人的愛慕虛榮者、只會不斷數星星宣稱自己擁有它們的富人、成天喝得爛醉的醉漢、在極小的星球上不斷重復著點燈和熄燈工作的點燈人以及沒有到過任何地方的地質學家。小王子覺得他遇見的這些所謂“大人”非常奇怪,如果我們仔細玩味,就會發現這些“大人”跟我們很相似,也許,其中就有我們自己。

《PK》這部電影的敘事模式,讓我有一種看《小王子》的既視感。它們同樣以超脫世俗的角度(或許可以說外星人的視角)審視我們習以為常的概念和認知,引導我們思考,以此重新認識自己。兩者的差別在於,《小王子》的敘事含蓄,而《PK》更明白、更直接,也更大膽。

《PK》是由喜拉尼(Rajkumar Hirani)執導、阿米爾汗(Aamir Khan)主演的電影,他們在拍攝《3 Idiots》時曾經合作。如果這麽說你依然沒有覺得將在下文介紹的這部電影《PK》可能有什麽過人之處並因此感到期待,那你多半還沒看過《3 Idiots》,在此強烈推薦。

回到來,《PK》到底提出了什麽核心問題?是“神”的問題。

故事敘說外星人主角(阿米爾汗飾演)來到地球進行研究,剛下飛船沒多久就被小賊搶走了通訊器。沒了通訊器的外星人無法聯絡飛船的同伴前來接載他回家,他只好到處問人尋求幫助。他降落之地是印度,印度是個宗教信仰和文化深植其根的社會,外星人向當地人敘說了他的窘境後,得到最多的答復是“只有神能幫你了”。於是我們的外星人主角踏上了“求神”之路。

然而,神在哪裏?該信哪一個神?

外星人對神最初的理解(也許也是人們最初的理解),是有實體的萬能許願機,也就是常人擺在家裏供奉的神像。後來他發現,這樣的許願機有大有小,成千上百,而且經常失靈,似乎不是神的真身,於是他來到了廟宇。雖然廟裏的神也是一個個泥塑像,但它有著裝潢華美的聖殿,有許多信徒和神使,這樣的地方給人一種神聖莊嚴之感,讓人覺得真的住著神也說不定。廟祝告訴他,只要奉上貢品、捐點香油就能願望成真。但是神依然沒有幫他找回他的通訊器。

隨著他在人間闖蕩的時間增長,他漸漸發現神職人員的存在。這些人宣稱能與神聯系,指導世人,是神在世間的代理人。同時,他也認知到這個世間有著林林種種不同的宗教,信仰著不同的神,有著不同的方法和儀式與神聯系。然而,他尊奉了所有神的旨意和儀式,卻依然徒勞。他對神的信仰開始動搖。

在一個偶發事件中,他來到了一場由著名“先知”舉辦的分享會。先知是宗教界的明星,能直接與神溝通。他在分享會上稱自己得到神明的指示,在喜馬拉雅山上得到了一件珍寶,並指神明叮囑他為其建一座寶殿供奉。而實際上這件珍寶卻是外星人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通訊器。此刻的他,終於了解了世界的真相:這些神職人員有可能是假冒的。於是,他與一名電臺女主播,也同時是他深愛的地球人,一同揭發印度社會裏各種以神為名的詐騙。

電影裏對於這些以神為名的詐騙有著極其深刻的呈現與反思,也觸及為什麽人會對此深信不疑的心理因素,甚至對以神為名的對立、分裂、排擠、戰爭與殺戮提出了有力的反駁,但不要以為這會很沈悶嚴肅,相反,其幽默與風趣將令你著迷,而深入淺出的敘述和生動的類比將這些聽起來很復雜難啃、哲學家千百年來提出過的種種問題和挑戰變成了順口的涼水,有益而清甜。在驚嘆電影關懷敏感社會課題的勇氣的同時,也不得不佩服其舉重若輕的敘事能力。

你或許會覺得外星人主角從信仰到懷疑的求神之路有很重的“祛魅(disenchantment)”意味,因而認為這部電影的終極目的是否認神的存在,甚至挑戰宗教本身。在現實中,這種誤解也導致了本片面對許多宗教信徒的質疑與挑戰。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電影從頭到尾都沒有否定神的存在,就算來到了電影的高潮,外星人與著名先知辯論,他也只是指出:“你說神只有一個,我認為神有兩個,一個是創造了我們的,而我們對祂一無所知;另一個,是像你這些先知們虛構的,用以詐騙的神。我們該做的,是相信前者,唾棄後者。”要怎麽找到真神?我自電影中解讀到的方式是:“善用你的理性,不斷提問,把假的都摧毀,剩下就是真的了。”

這對於亟需宗教信仰提供生存意義和希望的人們來說也許還不夠,就算沒有斷定神不存在,電影對宗教信仰提出的挑戰也足以動搖信徒的信念,令他們陷入無盡的痛苦與惶恐之中。也許,人們不是不知道神的存有根本無法證明,而是即便祂不存在也要相信祂,因為人固有的理性能力令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無力與渺小,沒有了一個全能全知的神守護自己、分擔自己的痛苦、或承諾死後有個更美好的世界在彼岸,人們難以安心地面對充滿危機與不測的世界。對此我願意引電影中一句話回應:“在找到真神之前,就讓我們互相照顧吧!”

PK是電影主角的稱謂,是他來到地球後被各式各樣素不相識的人們賦予的稱謂。PK在印地語(Hindi)指醉酒,主角初來乍到,對人類許多習俗與禁忌毫無概念,經常提出大膽之問作出驚人之舉(包括提出神的問題),讓人們不禁懷疑,這人是不是喝醉了。看完電影後,你們且想一想是誰醉了?醉人的是什麽?


刊於《藍視角》201910期

2019年9月3日 星期二

《想象的共同體》書介

“民族(nation)”是什麼?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曾思索這問題,因為一來這詞匯的意義已經融入了我們的生活之中,成為了一種自然而然的身份認同;二來也不知為何而問、了解這些有何意義。

這個問題其實很重要,因為這關乎我們怎麼看待自己,別人又怎麼看待我們。

“如果你我都一樣,為什麽不一起生活?”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難在我們都清楚,想與生活習性相近的人一起生活是很自然的事,就算習性不同,相處久了終究會有趨近的可能。所以,現代國家大都已經或正在建構民族,嘗試說服其統治疆域下習性各異的人群有其共同點,應該一起生活,不應互相殘害,以此保障社會成員之間能夠共存和協作,也保障國家統治的正當性。

因此,民族並非我們想象中只是某種身份類別那麽簡單,它其實牽涉到個體在社群中的定位,以至於影響人們能獲得什麽發展機會、多少資源以及多少權利。一般而言,國家對其公民的責任遠大於其對遊客或難民這些“外來者”,亦即,如果你不是那個社會的一員,或者說,你不屬於那個民族,你就不太可能得到與其成員平等的待遇。

馬來西亞建國數十年來,何為“馬來西亞民族”這個問題鑒於各種人為的因素,一直是政治界和文化界“執坳的低音”。馬哈迪在1991年就提出要建立馬來西亞民族(Establishing a united Malaysian nation made up of one Bangsa Malaysia),但在28年後的今天,其內涵依舊是爭議重重。這證明了國家成員如何相互看待彼此並非是微不足道的問題,其中牽扯到的利益與權利的界定,極其棘手。

除卻別人的眼光,如何定位自我亦影響深遠。比如說,你不視自己為馬來西亞民族,那你很可能對本國沒有歸屬感,在情感上有所缺憾,居住本國數十年亦如異鄉之流浪者。自此延伸的是對本國的政治、社會、文化等問題少有關懷、缺乏行動,遂無法認識與改變自己身處的環境。

民族情緒的缺席帶來“離散”之感,但與積極擁抱它相反,我們其實更應謹慎對待和反思,因為它的高漲將促使人們作出難以想象的犧牲和行動。在過去的兩個世紀,它驅使了百萬計的人們去屠殺或從容赴死,而現在,它依然能致盲百萬計的人,令他們無視生死與恐懼,為民族對抗集權;也有的因此無視公義、是非與良知,卷縮於其懷抱,如孩兒般貪婪地吸食認同與歸屬的母乳。

這些問題如此重要,其答案又影響深遠,此刻後退幾步,審視民族和國家這兩個概念“是什麼”、“為什麽有此效力”及“如何發生”,對於我們在一個多元而分裂的社會中尋求共識,共同建立民族,多少會有一些積極作用。

對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而言,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它之所以是想象,是因為民族的成員不可能認識他們大多數的同胞,但他們相互連結的意象卻活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中。“想象”一詞也許會引起疑慮,在此必須將之與“虛假”區分開來。比如說,我們能確切感受到道德和正義,而其作用遍及生活中的每一部分,它們雖然沒有實體,我們也看不見摸不著,卻不會認為道德和正義是虛假的。換言之,此處的“想象”近似“抽象”,不可見而確實產生影響和作用。

安德森把民族理解成一種形成群體認同所不可或缺的主觀“認知過程(cognitive process)”而非什麼具有客觀特征的意識形態類別。這也說明了它是被塑造和可改變的,不是本然如何和必然怎樣的。本書詳細地分析民族主義產生的原因和條件,也對民族主義不同的形式和特征進行闡述 。有了這些,我們就不至於在建構民族的漩渦中迷失。但這還不夠。

本書於1983年出版,至今已36年,其中的內容和理論框架能否直接套用在今天這個網絡大致普及,國家疆界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逐漸模糊的現代社會,恐怕並非理所當然,是需要讀者進一步判斷和思考的。

一本經典之作也許會過時,但絕對無法被繞開。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正是認識和研究民族主義不可忽略的經典之作。


刊於《藍視角》2019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