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7日 星期五

此情可待成追憶——《山城》


怡保是霹靂州數一數二的大城市,也有著悠久的歷史,繁華而不失古意。更難得的是峰巒疊起,蒼翠碧綠,幾處民宅置於其間,數棟樓宇立於其中,敞門處處見山,開窗觸目皆嶺,“山城”之美譽,由來非虛。

過客未必與山城居民有同樣的體會,但來時大道兩側石山相迎,鐘靈神秀的山體愈趨愈近,仿佛過去了就是別有洞天;去時見山漸遠,雖不似蒼松般有著情人擺手道別的姿儀,卻像父親佇立當處,靜候遊人再來,有種若隱若顯的眷戀。個中體會,若不是對自然景物有著上天恩典般的崇敬仰慕,恐怕難以理解。

然而,我們對怡保石山再怎麽喜愛、再如何珍視,都無法阻止心無敬畏的人們將之摧毀。在他們決定點著引線,欲將山體炸成金銀碎屑的一刻,我們的愛惜對他們而言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淪為他們茶前飯後的笑柄。在一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時代,或精確一點引用著名哈佛教授邁可桑德爾(Michael Sandel)的說法——市場社會(market society1),對他們而言,我們這種追求虛無縹緲的自然之美、歷史之華的人們才是有病的一群。

不是說“愛比暴力強”嗎?為什麽大片山體被炸壞,滿目蒼夷,哀嚎卻未見停止,甚至日益嚴重?賴錦坤導演用了相當另類的方式嘗試回答。

老實說,《山城》的開頭的那幾十分鐘是不好看的,選用的演員都是素人,雖然大膽,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們演技生硬,未能呈現出理想的銀幕效果。演員的問題是其一,劇情俗套,臺詞乏味,運鏡不佳,配樂單調也同樣是電影的硬傷。凡此種種,令前幾十分鐘在整套電影裏顯得累贅而拖沓,還不如直接進入後半段紀錄片的部分。如果擔心開口見喉嚨不符合藝術審美,寧可看無人機飛遍怡保諸山。當然,在相對有限的資源和條件下,這些問題都情有可原,然而我們仍必須如實指出,因為讀者有必要了解這幾十分鐘的觀看重點為何。

這在電影藝術上難以接受的崩壞片段是整部電影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它最能回應為什麽“愛不比暴力強”。它致力凸顯出人們的犬儒與不作為是石山保衛戰失敗的主因。

除了極少數像近打谷監測站(Kinta Valley Watch)的成員那樣,會以實際行動捍衛他們所深愛的地方,絕大部分的你我,雖然同樣厭惡著美景被破壞、歷史被摧毀,但除了咬牙切齒咒罵一番外,別無行動,然後自我安慰道:“我也沒辦法阻止”,更有甚者,擺出一副世故的嘴臉,對站出來抗議和爭取的人說:“你這樣做有什麽用”,就像電影裏的許多人一樣。“愛不比暴力強”,因為我們的“愛”只是空話,而無確切行動。

此外,電影也不時透露出對政府機構的不滿。人們會有“這樣做有什麽用”的疑惑,其實也反映著當地政府無法回應人們的要求,任由采石公司肆無忌憚。不作為的,不只是民眾而已。

電影的紀錄片部分拍得相當不錯,訪問了好一些人,有專家有居民,這些受訪者都在嘗試說服觀眾怡保石山有其經濟和歷史價值,抑或是澄清炸山所帶來的經濟效應並沒有想象中的顯著,說明炸山活動帶來的負面影響,有的也嘗試告訴我們石山目前的保育與推廣工作進度和所遇到的困難,囊括了不同層面的資訊。總的來說,電影的後半部分讓觀眾對怡保石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可以這麽說,電影的最大價值不是它的藝術成就,而是作為歷史的載體,記錄了怡保曾經有過這麽美麗的景物,記錄了人們曾經那麽努力地捍衛。就此而言,這部電影值得我們的支持和肯定。

現在不看這部電影,似乎沒什麽所謂,反正以後可以看,甚至許多年後,都可能有機會看,但那個時候,也許,怡保石山都被采光了,被夷為平地了。屆時再看,就不是現在這般“只是有點沈重”的心情了,也沒有意義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導演拍這部電影的用意很司馬昭,他就是希望我們能在看完後作出行動2。黃子華如是說:“愛,講是沒有用的,做啦!”

註釋1:
桑德爾認為,市場與社會的關系自上世紀80年代初期至今的變化就是從“擁有”市場經濟(market economy),逐漸變成“成為”市場社會。“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在於:市場經濟是一種工具,是一種建立生產性活動可貴而有效的工具。市場社會則是一種生活方式,在這種生活方式之下,市場價值滲入人類生活的各面向,把社會關系都轉化為市場的形象呈現”。換言之,許多此前無法以金錢價值衡量的事物都變得可以買賣,比如歐盟經營的碳排放市場,允許企業購買或出售汙染的權利,排放一公噸碳至大氣中,只需要13歐元;比如美國加州聖塔安那的非暴力罪犯可以一晚82美元升級至更幹凈和舒適的囚室。

註釋2:
山城以外的人們也許無法直接參與和貢獻,但關註和了解、積極地討論,其實都是有意義的,至少,不要讓站出來的人感到孤軍作戰和意興闌珊,必要時,響應他們的運動。在此附上相關組織的臉書專頁鏈接。(shorturl.at/xHLU5)

關注怡保石山命運的市民以及近打谷監測站成員

刊於《藍視角》2020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