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4日 星期一

尋覓馬來人——《Melayu atau Kemelayuan: Menelusuri Sejarah Idea》

馬來西亞有三大種族——馬來人、華人、印度人。這是我們從小就自課本中得到的印象,但現實中的馬來西亞遠不只有三大種族而已,峇峇娘惹、伊班、卡達山杜順等等,都具有獨特的文化和習俗,都有可追溯的歷史淵源,但這些族群卻仿佛被政府和人民遺忘。

到某些政治部門填寫資料尤其體現出這點,許多不同的少數族群都被統稱為其他(lain-lain),不知是類別太多,全部擺進表格裏效率太低,還是大家壓根不知道有這些族群,放進表格內無助於人們聯想起他們的特質。

當我們問起人們怎麽分辨他們以為自己早就熟悉的三大種族,讓他們說說這些族群名稱能夠令他們聯想起什麽,就會變得更有趣。

說到馬來人,就是棕皮膚、戴頭巾宋谷、講馬來語、信奉伊斯蘭教;談起華人,就是黃皮膚、講華語、穿旗袍唐衫漢服、跟中國有密切的關系;而印度人則是黑皮膚、講印度話、信奉印度教、穿紗麗。人們習慣以膚色、服飾、語言、宗教等表層文化特質來區分形形色色的人群,然後因應這些區分給予不同的待遇。

所謂的表層,不是說這些特質是錯誤的,而是指這些特質無法令我們對各族有更深刻的了解。以華人為例,旗袍唐衫漢服未必就能代表華人的文化,旗袍是旗人服飾,漢服是漢人服飾,但華人就一定是旗人或漢人(甚至,若以血統論之,世上還有純正的漢人)嗎?所謂的講華語,在大家的腦海裏就是普通話,是以北方話為基礎的語言,但華人何止北方人而已?閩、粵、吳、湘、蜀、贛等籍貫也屬華夏文化區,而各自也有方言,那所謂華語又何止現行的普通話呢?

普通的平民百姓不太深究,理解流於表面也就罷了,若官方也如此,未免貽笑大方。對於何謂馬來人這一點,我國政府還是下了不少功夫去界定,甚至,許多政策都與這樣的界定息息相關。如此事關重大,定義必然嚴謹。根據我國憲法第160條文,“馬來人即是信奉伊斯蘭教、以馬來語為主要語言、奉隨馬來習俗,且在獨立日之前出生於聯合邦或新加坡,或在此前已定居此處,或其父母之一生於聯合邦或新加坡。”

然而,這對馬來人的定義除了用語更為專業,它的內涵有更正確、更合理嗎?在學理上恐怕不是這麽理所當然。舉例言之,有部分菲律賓人擁有相當強烈的馬來意識,亦即,自認為馬來人。在上個世紀60年代,前菲律賓總統馬卡帕加爾(Diosdado Macapagal)就曾推出“Mafilindo”這個統合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三國為“馬來人原生國聯合邦(persekutuan negara-negara asal Melayu)”的概念,但有極大部分的菲律賓人都是基督教徒;在泰國,有數以千計的伊斯蘭教徒自覺為馬來人,但他們的主要語言是泰語;反過來說,馬來半島有部分原住民部族的主要語言是馬來語,但絲毫不認為自己是馬來人。

上文幾段想點出的無非是:我們對族群這個概念的理解和掌握是非常蒼白和淺薄的。若非以各族刻板印象當作對各族真正的理解,就是忽視族群界定的復雜和多元,滿足於根基單薄的分類。我們習慣了獲得篤定的答案,卻不知事實往往沒那麽簡單。以馬來人這個概念為例,其內涵非常豐富多元,且充滿歧義,就有許多值得探討、辯論和商榷之處。

但是,這不能全怪我們,畢竟,我們生活在這麽一個對種族課題高度敏感的社會裏,言論與學術自由都受到相當程度的限制。當我們無法追問,不能挑戰既有的論斷,時刻自我審查,我們即是拋棄了對族群——特別是對馬來人——更完善、更確切、更深刻的認知。這對於一個馬來人占大多數的國家而言,無疑是一種諷刺。

所幸,本書的作者米爾訥(Anthony Milner)在無知之洋裏挽救了我們。米爾訥是澳籍東南亞史專家,特別是觀念史(history of idea)和馬來歷史文化方面的研究。他於2017年獲頒默迪卡獎(Merdeka Awards),同年成為馬來亞大學的榮譽博士。他這部著作原是英文書寫,於2008年出版,而馬來文版則是在今年由策略資訊研究中心(SIRD)出版。

本書首先提出“何謂馬來人”這問題的復雜、多變和充滿歧義,並闡明采取“馬來性(Malay-ness/Kemelayuan)”作為研究的側重點。本書各章節順應歷史的脈絡,上溯至印度與伊斯蘭文明,再到馬來王朝,而後殖民時期,迄及民族國家的建立等,為讀者梳理“馬來人”這種身份或觀念的源起與轉變,對我們理解馬來人或“馬來性”有極大的幫助。

有人也許認為,這些深奧的學術研究對學者也許有意義,但對人均年閱讀量只有一頁的馬來西亞人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國在可預見的未來都不太可能擺脫種族政治的魔咒,許多政治人物對煽動種族情緒來謀取政治利益的興趣極大,而他們之所以屢試不爽,恰是因為我們的無知為他們所用。我們不理解各族,我們都把自己的目光局限在各族的刻板印象上。只有深入去了解不同的種族文化的深層結構,才有望建立真正的共同體意識,進而促進團結。這跟建立或消滅幾間學校無關。


刊於《藍視角》2019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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