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人為快樂之本,長久以來都被視為一種值得鼓勵的態度。然而,這真的沒任何問題嗎?
對我來說,助人與助人為快樂之本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助人,是單純地幫助他人;而助人為快樂之本,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幫助到他人這件事上。我認為後者可能是有問題的。
主體
助人與助人為快樂之本的不同在主體的改變。助人是以他人為主,助人為樂是以自我為主。前者利他,後者利己。
助人之所以值得嘉獎,是因為我們認為這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之所以難能可貴,是基於助人是一種利他的行為,以及認為利己是一種內在於人的本能。
兩者在實際行動上或許沒有差別,但在動機上可謂天差地遠。不要以為動機不重要,因為那是我們判斷該行動道德價值高低的判準之一。
舉例而言,兩個企業家捐款行善。企業家甲真心行善,企業家乙實際上是以慈善來淡化公司近期陷入的醜聞,即便兩者都為社會帶來了一定的福利,但我們會認為前者比後者更可敬。
邏輯
社會之所以灌輸助人為快樂之本的思維,是為了讓人們多多幫助他人,因為人們總是喜歡做一些令自己快樂的事,行樂的思路總是希望增加更多的樂趣源泉。
然而,我們有時候會忘了,助人的必要前提是有人需要幫助,也就是說,有人遭遇困難。助人是為了減少不幸,甚至,理想的社會狀況應該是越來越少人需要幫助,而不是越來越多。
換言之,助人和行樂是兩套截然不同的邏輯。
幫助有困難的人無疑是好的,成功幫助他人排解困難而感到快樂也無可厚非,但以此為快樂的源泉,有種將快樂建立在他人的困難或不幸之上的嫌疑。
問題
在大多數情況,助人與助人為快樂之本的差異太小,區分他們顯得無謂,但在一些特定的情況,這樣的區分能幫助我們看清問題,比如,《章魚噼的原罪》裡章魚噼的原罪到底是什麼。
章魚噼是來自快樂星球的外星人,擁有無數快樂道具,幫助人們獲得快樂。比如,只要用絲帶把兩個人系在一起,無論相隔多遠,無論關係多麼惡劣,都能成為好朋友,親密無間。
章魚噼決心幫助被同學真理奈霸凌的靜香,想讓成天愁眉苦臉的靜香展露笑顏,於是把友情絲帶借給了靜香。然而,靜香卻用來上吊自盡。
章魚噼百思不得其解,所幸早前用快樂道具存了檔,為了貫徹要讓靜香露出笑容的目的,它讀檔回到悲劇發生之前。
它試了很多方法,用了很多快樂道具,但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結局,甚至,它的幫助往往令真理奈更加厭惡靜香,對靜香實施更嚴重的霸凌。章魚噼所有的善意和幫助,都成了促成悲劇的黑手。
即便在故事中期,章魚噼殺死了真理奈,成功令靜香露出笑靨,但實際上卻是把靜香推向了墮落的深淵,也令讀者對人物的憐憫開始轉為恐懼。
讀者不難看出,章魚噼是因為沒有去理解靜香的處境,以及對地球的人情事故的蒙昧才會這樣。它的原罪似乎就是無知。然而,如果它理解了,就能有效地干預嗎?恐怕不然。真理奈和靜香的恩怨千絲萬縷,在上帝視角俯瞰全局的漫畫讀者也未必說得出怎樣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章魚噼的原罪不在於無知,而是無知,卻想要介入。正常人,是不會在毫無急救知識的情況下對他人進行急救,因為有可能會令情況更糟糕。而章魚噼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它是本著助人為快樂之本,本著從自我的信仰(要把快樂傳播到整個宇宙)和行樂的角度出發,而沒有站在靜香的立場思考,沒有去理解對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故事最後是個相對圓滿的結局,真理奈和靜香相互溝通,然後諒解,再然後成了朋友。而這個圓滿,是從章魚噼意識到自己不斷想介入是錯的,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能陪伴靜香度過孤獨和難受的時間,分擔她的痛苦開始。
痛苦
幫助到別人而快樂,不一定有問題,這是正常的,但我認為我們更應該告訴人們,助人的痛苦。
要真正的助人,要真正的解決問題,是很困難的。要深入地理解當事人的處境,要同理他們的創傷,還要冷靜地評估自己的行動。過程中,助人的人其實很難說有什麼良好的感覺,甚至有可能被當事人的創傷感染。
這個過程,大部份時候,還不是短短的一段時間,而我們真正能夠做的,可能真的不多。出路很多時候要靠當事人自己走出來。
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受到烏克蘭戰火摧殘的難民?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被家暴被性侵的女性?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被國際社會遺棄的羅興亞難民?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被中共暴政打壓淩辱的維吾爾人和香港人?
助人根本不是捐錢、聯署、看幾部電影就能做到的,我們能做出的行動,很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對現況沒有太大影響的。
像章魚噼那樣保持著行樂的心態,認為自己的快樂道具無所不能,遇上了真實世界的問題,遇上了這種創傷和無力感,真的能夠支撐下去嗎?
助人有快樂,但那是經歷了無數痛苦後的賠償,而分擔別人的痛苦,自我犧牲,才是賦予助人道德價值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