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而言,有兩個鏡頭。一是女主陽菜身著和服,迎著疾風在高樓祈禱,不久後地平線上密布的烏雲緩緩散去,橙黃明艷而柔和溫暖的陽光散射四方;二是陽菜和帆高自天空墜落後,緊系陽菜脖子的項圈斷了開來。那為什麽這兩幕特別動人,這也許和我如何解讀這部電影有關。
雨的意象充斥著整部電影,而隨著雨而來的是許許多多的郁悶和壓抑。不論是對戲裏的角色還是戲外的觀眾。陽菜在病房中陪著病重的母親,窗外在下雨;男主帆高獨自在東京中找生活、被欺負、餓肚子,天空下著雨;主角們為避開警察的搜捕而出逃,更是狂風暴雨。但凡電影裏的苦處,都伴隨著一場或大或小的雨。雨,象征了他們的苦惱和不幸。然而,真正令他們遭罪的其實不是雨,而是像雨般無處不在卻又拿它無可奈何的社會現實。
我不會批評學生必須完成義務教育不能輟學、警方接到少年失蹤投報後盡力追尋、把失去雙親監護的少年帶往保護所等制度,這些都是必要且合理的。雖然在電影裏它們或多或少對主角造成負面影響,但這些影響之所以負面是因為它們與主角追求的理想生活相抵觸,其背後實是社會的善意,其最終結果在人的整體發展而言會是好的(比如接受警方和社工的幫助,會令陽菜和弟弟的生活更有保障)。
我也不打算分析令帆高和陽菜苦苦掙紮求存的各種社經制度。實際上,他們面對的窘境都是隨自主選擇而來的必然結果。我只想說明白,帆高和陽菜的郁悶和苦楚,很大程度源於他們失去或放棄了雙親的照顧,選擇在東京這個大城市裏謀生存,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比如自由和歸屬)。
這種情形不管在什麽社會,幸福對他們而言都比一般人遙遠。所謂的社會現實就是,追求幸福和理想往往意味著走進一條荊棘滿布的道路。在他們年少的眼簾裏,充斥著看不見盡頭的掙扎,不知何時能達成的理想,以及不懂如何擺脫現況的苦悶。正如人們不知道雨什麽時候才會停,天空何時才會放晴。
所以,當陽菜可以通過祈禱召喚晴天驅散陰雲時,除了雨過天晴那種豁然開朗苦盡甘來的輕松,也有一種戰勝命運的豪情與感動。高樓上身著和服的陽菜,祈禱的晴天是規模最大、最富儀式感的,隨之而來的澎湃情緒,自然也在這一幕達至頂峰。
帆高與陽菜以提供晴天的能力賺到了不少錢,他們似乎離理想生活和幸福更近一步了,如果祈求晴天這種能力是毫無代價的話。
這部電影之所以觸動到我,是因為這是人的故事。它雖然有許多匪夷所思的幻想元素,但對生命的刻畫是真實的。真實的世界,或人的世界,不可能只靠祈禱就能得到救贖實現理想,令理想成為現實的只能是以汗、血、淚,乃至生命為代價。豁然開朗之豁源於長久壓迫;苦盡甘來之甘在於嘗盡苦澀;戰勝命運的豪情與感動在於路上付出的和失去的。所有輕而易舉的都毫無價值。帆高在與雨的抗爭中失去了陽菜,而陽菜失去了自我,這才是放晴之所以動人最終極的情感泉源。
故事設定陽菜召喚晴天的能力會令其身體逐漸消逝,最後為了穩定人間的氣候,甚至需要被當作天空的祭品犧牲掉,從此碧海青天夜夜心。
十五歲的陽菜謊報歲數出來打工賺錢,曾一度考慮賣身,雖然最後遇到了帆高而懸崖勒馬,但售賣晴天又與賣身有何區別呢?陽菜一直來的努力其實都沒怎麽考慮到自己,賺錢主要是為了照顧弟弟,盡姐姐的責任。她把自己當作了工具而不是目的,直到她有了召喚晴天的能力才開始找回一些尊嚴,從“晴天女孩”的職業中得到了意義。然而,其意義的源頭仍然訴諸於“召喚晴天能令人們開心”這一點上。與其說這是一種自我價值實現,不如視之為賦工具以意義。陽菜的人格並沒有受到人們的尊重,她召喚晴天的能力才是大家重視的。
陽菜頸項的鏈子相當搶眼,而且與雨一樣,帶來若有若無的窒息之感。我無法將之理解為純粹的首飾,感覺更像某種限制了靈魂的桎梏。她一直被責任綁定,先是為了弟弟,後是為了愛人,用自己最璀璨的年華對抗生活與命運。沒有尊嚴地活著是什麽感覺,我無法深切理解,但我看著別人尊嚴被糟蹋,會覺得很難受。一個人不被重視地活著,很可憐。
所以,當帆高不顧一切地去追回陽菜,以行動告訴她“你很重要”、喊出“就算沒有晴天也沒關系”的時候,就像炙熱的手探進黑暗捧起冰凍的心,肯定了她存在的價值,感覺很溫暖。所以,當他們自高空墜落躺在地上時,陽菜的項鏈斷開了。因為她擁有了自己的價值,靈魂得以自由,除了責任與他人外,學會了為自己著想。她從為人而活的枷鎖中解脫了。
在電影的最後,我們看到陽菜正在祈禱,但她不是召喚晴天,而是祈求上天讓她與帆高重逢。所以,在她看見闊別三年的帆高時,鏡頭開始拉遠,就像她身著和服在高樓召喚最燦爛的晴天時一樣,只不過這次沒有陽光,烏雲也未散開,他們倆的未來依然有很多挑戰(帆高還需要為之前拒捕去尋回陽菜而負刑責),但,她學會了為自己祈禱。
按:當了記者要寫的文章有很多,此篇本不必寫,但我想以此文獻給香港的抗爭者。看電影時,我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