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為文,尚氣在頭上,忽略了一些事實,以至於讓人覺得辯手夢很惡劣。我確實覺得他們有做不對的地方,但不至於惡劣。此外,我也曾與其他人討論過這件事,對他們的看法不認同,回應也一併寫在這篇文內。我沒有列明個別言論針對的對象,導致了資訊的混亂,這也是需要改正的地方。現在清醒了,重新修訂,釐清事件,同時也完善一些論述和主張,作為日後的參照。
此前,我只是聽學生轉述,並沒有深入去問他們箇中細節。後來問了,才知道原來我學生怕我太生氣,所以沒說清楚整個過程。現在把一些關鍵細節補上,也在文章前頭列明,作為日後的借鑑。文要冷靜才寫,但我有時候是寫了才能冷靜,此文多次刪改,正說明了這篇文主要是為了後者而作。
1. 事發經過
事情是這樣的,深齋辯論隊參加了高學杯,這個辯論比賽在騰訊的平台VOOV進行,因為我出的架構和例子引用了六四天安門大屠殺和土地改革運動,觸發了該平台的言論審查,在比賽還在進行的時候封鎖了線上會議室,迫使主辦方要另外再開一個會議室。
今天比賽時,黎宣慈評審對此表達不滿,認為我們明知道VOOV平台由言論審查,卻還是使用觸碰中共禁忌的例子,干擾比賽,是一種非常不尊重對手的策略(非原話,但大意如此,除非我們get錯)。
此外,由於這兩天內已經觸發了好幾次房號封鎖,對賽會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主辦方就向我的學生反映他們面對的問題,希望他們在出例子時能考慮主辦方面對的困難。凱旋也特別強調,要對架構做出什麼調整,決定權在於我們,如果我們決定不做修改,凱旋會跟身在中國,可能會因此而惹麻煩的評審商量,並且準備多個房號。我的學生最終因為受不住壓力,又不想退賽抗議,讓之前的努力白費,所以決定修改說法。
我對此非常不認同,但理解和尊重學生的自由和選擇,沒有干預。後來他們發現只是改說法很難,必須換別的例子,於是就用了不是中共的例子。
2. 有關黎宣慈評審的指控
在黎宣慈評審眼中,我們架構引用天安門和土改運動等例子,是故意令平台封鎖,故意干擾比賽。我好奇的是,黎宣慈評審沒有參與我們的備賽,是如何判定我們故意令平台封鎖的呢?如何判定我們故意干擾比賽的呢?如何判定我們引用的例子不是出於我們真的了解、真的熟悉相關議題,而是出於想要干擾比賽呢?我們又沒有平台的控制權,平台也不是我們選擇的,憑什麼說我們是故意這麼做的呢?
黎宣慈評審是無法證成她的指控的,因為她不是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的這種指控,只能是她個人的偏見。我願意相信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了解我們的知識背景和擅長的議題。她不知道我出的架構,很多時候都會引用中國的歷史事件,因為那是我的研究興趣。簡單來說,她只是無知,而不是壞心眼。但這個無知的指控,令我的辯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因為耍小手段而獲勝,是不是自己本來不配贏的。希望她下次之責辯手的時候,能夠在思考一下,自己的指控是否有根據。我不需要,也不指望她會道歉,我寫出來只是想提醒年輕的評審,開口前,請三思。
3. 回應一些旁觀者可能有的疑慮:即便我們不是惡意地嘗試中斷比賽,但不斷封鎖的房號在事實上確實干擾了比賽,對對手不公平。
比賽被中斷,確實很令人懊惱,也可能會干擾到辯手的節奏。或許,這是令一些人感到我們耍小手段的地方,他們覺得我們會從中獲益。
可是,我們如何獲利了呢?比賽被中斷,我學生的節奏也被打斷了啊;如果說重開令我辯手有更多的緩衝時間,對手也一樣啊。雙方面臨同樣的損,獲得同樣的利,到底不公平在哪裡呢?
更何況,還是那句,又不是我們控制平台封鎖房間的,怪我們不是很奇怪嗎?
4. 回應旁觀者的另一個可能有的疑問:為什麼一定要用六四等敏感事件做例子呢?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嗎?
針對這個問題,我首先會反問為什麼不可以?難道章程列明說不能?難道這些是假新聞?難道我們在說謊?難道我們在故意抹黑?如果我們說的是事實,用的例子是真實發生的,憑什麼禁止呢?
我用六四天安門事件,是因為那是我非常熟悉和擅長的議題,並且能夠回應我架構的標準和論點,所以我選擇使用。我當然知道還有其他可以用的例子,可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放棄我最擅長的議題,退而用我不那麼擅長的議題呢?
就因為有人不喜歡,就因為別人的玻璃心,我就要放棄最有把握的議題,放棄最有可能令我勝出比賽的例子嗎?那是不是羽球裁判不喜歡看人家用左手握拍,就可以禁止他,硬要他用右手呢?
5. 回應師友有關說得委婉一點的建議
有前輩認為,我們不需要跟平台來硬的,可以調整說法,避開審查。如此即可以不修改架構和例子,又能夠讓比賽順利進行。
要我們把話說得委婉的建議聽起來很棒,但這個建議實際操作起來會引發不少的問題。
首先,要求我辯手改變呈現方式,改變他們的呈現習慣,採用一個不怎麼熟悉,要重新調整的方式,這不是擺明增加我們的表達難度嗎?
其次,隱晦的表述雖然能夠繞過審查,但也意味著所表達的意思較為含蓄模糊,增加評審和聽眾接收的難度。
說得委婉聽起來很容易,但做起來卻很難。舉例而言,有朋友建議不要說六四事件,轉而說在神州大陸六月間發生的不可描述之事,聽起來很妙,但從四個字變成了十六個字,不僅增加了所佔的篇幅,影響效率,也未必人人都知道十六個字就等於六四事件。聽不懂就要解釋,要解釋就難免要提起細節,那還不是一樣嗎?何況,一段發言裡可能不只提一次六四事件,可能要提幾次,那影響就更大了。當然,可以有更精簡但又同樣隱晦的說法,但要想出來可是要額外花時間精力和巧思的,也是在增加我們的工作量和難度。
6. 為什麼不能接受審查
有前輩給了很不錯的建議,但其本質都是讓我們改變和退讓。說真的,那些改變和退讓我都懂都會,要做也不是一定不可以,問題是我這麼做就等於是讓中共成功審查了我,而這是我不想,也認為不能接受的。
撇除我個人的原則和價值觀,單純從辯論的發展而言,這也是一種倒退。從最淺的看,言論審查會大幅限制出架構的方向和策略,以及限縮內容、資料和數據的採用。
其次,言論審查會大幅限制主辦方出辯題的選項,導致許多當代重要的議題自辯論活動消失,令辯手失去了解該議題的誘因和機會。比如,六四相關的議題、白紙運動相關的議題、新疆集中營議題等,不一一列舉。
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再也無法培養出具備批判性思考能力的孩子。批判性思考要求我們質疑和挑戰權威,以理性和真相為依歸,言論審查卻要求我們罔顧事實,服從權威。
對我來說,言論和思想的自由,對異見的包容和開放,直面合理的質疑和理性的挑戰,以及批判思考,是辯論活動的基本前提,沒了這些,辯論就再無意義,無論是作為單純的競技,還是教育。
這件事之後,相信會在參賽者心裡留下一個印象:在VOOV比賽時,不能講中共不喜歡聽的話,即使那是事實。
而且,審查有還可能會加劇。一來是主辦方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沒辦法找到合適的替代平台,那很大可能會在章程列明一些限制,抑制會議室被不斷封鎖的問題。二來,是大家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漸漸就會習慣。我懷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在面臨同樣的情況時會決定不要妥協。更慚愧的是,我自己的隊伍也已經妥協了。
7. 主辦方的問題
我覺得問題主要體現在“諮詢深齋辯手是否會繼續使用中共的例子”。我這麼說不是想要指出這個諮詢背後的意圖,這很難論證,我之前寫文的時候就犯了這種錯誤。何況,我相信凱旋本身也無意審查深齋。然而,諮詢背後懷揣著什麼意圖不一定是關鍵,我的重點在於這個動作會帶來什麼效應,而這個效應,我認為主辦方日後再遇上同樣的問題時,雖然不一定要以此為是否行動的判準,但應該納入考量。
我們會怎麼理解上文說到的諮詢呢?我覺得諮詢這個動作至少讓我們覺得主辦方多多少少是希望我們調整的,不然又何必諮詢呢?再加上主辦方也向我們說明了他們的難處和苦惱,而這些苦惱自然是能夠消除就最好了,所以強化了主辦方希望我們調整的印象。此外,據我事後了解,主辦方表達的方式令學生倍感壓力,有種如果選擇堅持故我,就是在為難主辦方的感覺。最後,也最致命的是我們與主辦方都有交情,而讓朋友因為自己感到困擾,怎樣都會有壓力,即便這些壓力都不是主辦方的意願。
雖然,主辦方明確表示會尊重甚至支持我們的堅持不改的決定,給了我們充分的選擇自由,但在上文提及的種種壓力下,想要堅持故我變得更加困難。
在我發文以後,凱旋也有打算發文澄清,在此之前還先讓我看過,讓我有機會撤下原文,進行修改,不至於用太過激烈的語氣敘述這件事情。因此,我對主辦方的難處也有更深入的了解,也能體諒主辦方的煩躁。
在這件事裡,注定有人受傷。不是我們改變,就是主辦方繼續煎熬。但對我來說,我認為主辦方繼續受煎熬比較好,原因基本上跟我在6. 那部份論述一樣,我這裡多補充一點點。
如果我們改變,其實就是接受了中共的審查,我認為這是直接挑戰了辯論活動的核心價值;如果我們堅持故我,主辦方會很煩,而且會令不知情的觀眾覺得主辦方辦的比賽不專業,在錄製和剪輯影片上也很困難。我不會說這些問題和傷害不嚴重,但相比起讓中共在馬來西亞辯論界的言論審查常態化,我覺得還是稍微可以承受的。何況,主辦方已經有了應對方案,包括調整評審的陣容,以及多準備房號。
當然,這是我作為參賽隊伍的視角,主辦方關注的地方多半會跟我有不同,但都有參考的價值,各位可以與凱旋的賽會總結文章同看。往後要怎麼避免重蹈覆轍,繼續陷入這個問題之中,我沒有答案,但如果這個事件能夠促成更廣泛的思考和討論,或許有一天能找到出路。
8. 既然我那麼堅持不受審查,那為什麼最後深齋還是調整呢?
從整篇文章來看,應該不難看出我本身肯定是堅決不退讓的,但深齋事實上確實做了改變,我覺得有必要解釋這個現象,免得讓人覺得我上面說的都不是我真的想堅守的原則。
我主要是考慮到,既然學生經過討論之後決定要妥協,同時也擔心他們會因為我個人的堅持而受到其他人的憎惡,所以我決定不介入。
對我來說,教育工作者不能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到學生頭上。要培養思辨能力,就要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和自治的空間。何況,不管決定妥協還是不妥協,最後都由他們來承受結果,而不是我,我又怎麼能夠要求他們為我的選擇負責呢?
這麼說可能會讓人覺得荒謬,但我一路以來帶深齋辯論都基本上恪守上述原則。
9. 簡單評價學生的決定和結語
雖然我不認同學生的決定,但我能夠理解他們的難處和所受的壓力,所以不能苛責他們。但我也希望說大家記得一句話:只要你清楚自己沒有做錯,就有不改變的權利。
寫完這篇文字,是在比賽全都結束之後。我把我內心的感覺和看法都整理出來,該修正的點也修了,但我真心希望不會就這麼結束,希望會有更多人去思考這件事情帶出來的種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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