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北上和豐,路經怡保,驚覺原本聳立大道右側的幾座石山青蔥不再,失去了天工鬼斧的自然氣派,剩下的只有觸目驚心的塵土石色,山形宛若被餓狗咬過,不成模樣,心中頓感不忍。
所謂不忍,出自《孟子》“不忍人之心”,也就是憐憫或惻隱之心。孟子用了很生動的日常經驗來告訴我們何謂“不忍”。他說:“你看見小朋友掉入井裏,心中會感到憐憫,想去救他。”又說:“君子一般不會走近廚房,因為聽到動物被宰殺的哀嚎,就會不忍心吃它們的肉。”
對人如此,對獸如此,對物大概也如此。為什麽會不忍?因為我覺得此山與我有所聯系,我每次去和豐都會路過此地,都會看見它,讓我因長途駕駛和久居繁忙喧鬧的大城市而困頓萎靡的精神稍稍一振。
就像你家的布偶,它也許不會說話、沒有生命,但十數年來一直伴你左右,出現在你的喜怒哀樂之中,你總會有親切之感,不會隨便亂丟,也不會允許你媽拿去肢解掉當抹地布用。若不幸丟失,你也會感到難過,想找回它。
反過來說,為什麽有人,特別是政客和商家,忍心破壞這座石山呢?因為他們並未與此山產生聯系。對他們來說,這座石山不過是死物,不過是待開采的鈔票礦。
這裏無意批評相關的政客和商家,我只想指出,當你把死物看作死物,沒有情感的羈絆,你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利用它們,為自己生產利益。而如果對死物產生感情,就有可能會成為驅動人們去捍衛它的動力。要產生感情,首先要理解。理解它的意義,理解它的價值,理解它的美。
然而,要怎麽去理解呢?最直接的方式當然是親身與之接觸。如果無法做到,看看照片,閱讀它的歷史,亦庶幾近矣。《Beguiled: On Larut Hills》就是這麽一本書,只不過,寫的不是怡保石山,而是在怡保更北的太平拉律山(Bukit Larut,亦稱Maxwell Hills)。
拉律山是馬來半島歷史最悠久的山區度假村,由19世紀的英殖民者開辟建立,是太平有名的旅遊景點。上下拉律山目前只能乘搭吉普車,此外就是步行。由於道路狹窄,吉普車班次並不多,於是有人建議增設纜車。增設纜車雖然能令上下山更便利,卻也無可避免地會對拉律山的自然生態造成影響。所以,霹靂州政府去年已經確認不會實行這項計劃。州政府這項決定當然是對的,但對於想親身與拉律山接觸的更多人,恐怕是一件壞消息。
在此,就更凸顯出這本書的意義。本書作者Liew Suet Fun女士原是太平人,離鄉上大學後一直漂泊在外,直到2015年重回太平,與丈夫Peter入主拉律山的一間屋子,叫The Nest。
本書對拉律山的景物之描寫生動而細致,除了文筆之佳,亦少不了大量的研究和資料搜集。這其中包括了拉律山生態環境的各個物種的來歷和性質、各建築和設施的歷史、當地居民的生活等知識,令本書不止於作者山居歲月的敘述、從她的視角和經驗出發而已,還有助吾輩真正理解和認識拉律山的全部。這可以從她對書中大量的照片的註釋和說明看出來,敘述之詳盡,可見用功之深。
閱讀此書,雖身不能至拉律山,亦勝是親到拉律山,與它形成某種連接。讀過一遍,仿佛自己就曾在拉律山上呆過一段時間,生出“嘗僑居是山”的情感。
人類的世界瞬息萬變,當初聳立怡保的石山,可以在不知覺中被開發摧毀,難保拉律山不會有一天也面臨同樣的命運。希望以後有人想染指拉律山的時候,我們會心生不忍,進而挺身捍衛。
註“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
這句話出自《鸚鵡滅火》的典故,故事大意如下:
有只鸚鵡在佗山住了一段時間,到別處去遊歷。某天見佗山大火,連忙飛到水中弄濕自己的羽毛,飛到火上灑水滅火。有個天神見狀,就對鸚鵡說:“你雖然有心滅火,但你能力有限,又有什麽用呢?”鸚鵡答說:“我曾住在那座山,實在不忍看著大火袖手旁觀。”於是天神被感動了,招來大雨滅了火。
註山志
志,本義為記載,後來指史書的一種文體,記錄的多是專門資料。比如經籍志,就是有關書本的資料,刑法志,就是有關刑法的資料,方志,就是有關地方的資料,而山志,就是記述山川景物的文章。刊於《藍視角》2019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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