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修行路上的必然,因為人生之多彩,值得嚮往的終點總是因人而異。億萬人之中,可以有億萬種結局,而沒有同道中人,即是孤獨。
然而,終點雖然千差萬別,但是前進之路未必沒有交匯。那樣的交匯,即便只是擦肩而過,但若有一夕嚐到陪伴的滋味,領略到孤獨並不是永恆,便覺不枉,鼓舞我們繼續前行。這就是相遇。
2018年6月30日星期六,兒童文學作家楊志成受邀到吉隆坡沙叻秀華小的6M班進行一場簽書兼分享會,與小讀者互動交流。
分享會由兩位女同學當司儀主持,也有學生安排好茶點擺在教室的一角,在教室前空出的空間擺了五張桌椅,五名學生在那裡充當小記者對主講人楊志成提問。
這場簽書會不長,大概也就兩三個小時。期間出現了一些相當不錯的討論,比如青少年讀物的寫作禁忌是否合理(討論愛情,探究校園霸凌),以及家長和校方對作品的過度干預和審查,甚至斷章取義等。這場簽書會的討論氛圍自由,在我國教育背景下,很是難得。
更為難得的是,這場活動由學生主辦。這也許難以置信,多半是負責老師兼班主任張雅鳳出了大力,然而,即便有所誇大,這些仍被定義為兒童的學生也在這場活動中積極地付出了努力,這是無可置疑的。
以大人的眼光來看,他們未必做得好,但在一個普遍擁戴成績至上的社會裡,能夠為一些無關成績卻有益學習的事情投入精神,值得嘉許。
除了簽書會,同樣無補於學業成績的關丹之旅也得到6M班7位同學的支持。他們都是沙叻秀華小辯論班的學生,而我則是該辯論班的教練。
沙叻秀華小辯論班的出現對我而言是段難得的緣分。猶記得我畢業不久,尚未打算進入職場,想多花幾年闖蕩人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比如繼續辯論。於是不務正業,四處發履歷,諮詢有哪間中學需要辯論教練。
要知道,雪隆區的中學辯論歷史悠久,各校早有自己的辯論隊伍和教練學長團等,根本不缺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在我教練的幫助下,我聯絡上適耕莊的育群中學,得知他們需要辯論教練。雖然相隔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還是決定一試,只要津貼夠抵消開支,這些奔波不是問題。
我與負責老師前後談了不少細節,只差津貼沒敲定。後來許久沒消息,一問之下才得知育群中學上一任辯論班的負責老師早就找到教練了,我只是兩位負責老師工作交接之際產生的誤會。
尋遍中學不果,我忽然想起關丹歷來有小學辯論的傳統,可見辯論在小學也不是不可能。我進大學之前曾在小學當代課老師,於是翻查手機電話簿,找到了幾間華小副校長的聯絡,把我的想法透過信息傳達給他們。當時,只有沙叻秀華小的江順珍校長回复我,願意一試。
按原初的設計,辯論班只在週五早晨的課外活動時間進行,學員是華文學會的學生。由於生員眾多,而且多是為了滿足課外活動要求而選擇華文學會,對辯論基本不感興趣。時間也有限,只有短短的45分鐘,且兩三週才輪一次(課外活動分學會、球類和制服團體三類,分A、B兩週交替進行),根本無法進行系統的思辨訓練。
期間,我也協助老師們訓練參加校際演講和詩歌朗誦比賽的學生,給一些呈現上的意見。可能比賽成績不錯,又得張雅鳳師大力支持和推廣,於是江校長就準許我在週六多開一班,自掏腰包津貼我專門教授學生辯論技法。6M班11位學生和6J班1位學生成了第一批正式學員,而沙叻秀華小也正式成立了雪隆區第一個小學辯論班。
有師父,識分寸;有對手,知高低。所有的理論和技術都必須經過實戰的洗禮,才看得出它的意義。由於雪隆區沒有小學辯論隊,而關丹歷來有小學辯論的傳統,因此,帶學員遠征關丹是早在創班時就有的計劃。
然而,在我聯繫了關丹幾間參與本屆小學辯論賽的學校後,卻沒有成功約到哪怕一場友誼賽。各校有各自的考量,這是無可奈何的,但一個迫切的問題是:這趟關丹之旅的主要目的已無法達成,該繼續嗎?如果是,為什麼?
我認為可以繼續,理由是:即便無法與各校打友誼賽,關丹之旅仍然能夠讓學員觀摩關丹的小學辯論比賽,通過觀察來理解辯論是什麼,通過事後的討論與課堂上的理論進行比較。
這是我給自己的答案,但對家長而言,友誼賽畢竟是孩子們的切身經歷,實際參與其中,而觀摩更多的只是旁觀,我自己也可以這麼反駁:要觀摩在家看錄影就好了,何必遠赴關丹?雖然我認為兩者的感覺確實有差別,但真要用這樣的感覺去說服家長,我認為很困難。
此外,我的安排相當倉促,計劃亦不周全,也沒有沙叻秀華小的老師隨行。與其說是學校的觀摩團隊,這更像是私人旅行,風險其實相當大。當時我已經做好了取消行程的心理準備。然而,家長並沒有這麼做,還給了我不少建議,並以實質行動協助。
四位家長決定隨行,既解決交通的問題,也幫忙照顧學員,省了我不少麻煩。這當然不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但絕對是對我的照顧。他們有千萬個理由取消這趟關丹之旅,但他們反過來努力幫助我實現計劃。對此,我心中之感激,難以言表。
2018年10月6日星期六上午,我們在沙叻秀華小出發,翌日下午自關丹回來吉隆坡。
這兩天一夜的行程其實相當簡單,我們甫一抵達關丹,就去吃林明面(感覺不錯),而後入住訂好的葉子民宿(Leaf Guest House,相當舒適)。待學員安頓好,就在其中一間房裡進行兩小時的訓練,順便交代翌日觀摩應注意的事項。大約下午4點左右,就一起到直落尖不辣(Telok Cempedak)遊玩。晚餐吃乞丐雞,回到民宿梳洗完畢,又在房間裡聊天說鬼故事,直到11點左右才各自休息。
第二天(2018年10月7日星期日)早晨起床用早餐,開車到賽場。主辦方的蕭老師得知我們到來,相當歡迎,邀我當一場賽事的評審。本想與學生一同觀看比賽一面即場評論,但對方盛意難卻,只好讓學生用手機錄影,待回去後回放再細說。
回程前一同去吃雞飯、買土產,原本預訂傍晚6時可以回到學校,但路上塞車,折騰好久,晚上8、9點才回到。開車的是兩位家長,這段路不好走,真是辛苦了。
幾經努力,沙叻秀華小辯論班終於2018年11月25日約到了友誼賽,對手是由陳文輝帶領的詩禮聖淘沙國中辯論隊。陳文輝是拉曼大學金寶校區辯論坊的教練之一,從事辯論教學逾十年,亦是我的辯論啟蒙教練之一。
比賽在沙叻秀華小6M班進行,題目是學校應不應該減少功課,兩校輪流持正反兩方。也許有人會覺得小學生與中學生辯論不合理,因為小學生必敗無疑,我願意在此給予回應。
先理清這句話的兩個假設:第一,年紀差距等於實力差距;第二,必敗無疑等於毫無意義。
對於第一個假設,小學和中學聽起來似有天壤之別,但小六生與初中生也不過一兩年之差。這一兩年在理知能力上的差距並不大。
其次,就算實力有差,理所當然地認為年輕者必然比年長者遜色恐怕也沒有根據。就我個人經驗而言,別說一兩年了,就算隔了一個世代半個世紀,理知能力的差距也未必很大,甚至反過來,前人恐怕還不如後輩。畢竟,吃了三十年野草的長者,也不比吃了一天珍饈百味的年輕人更懂美食。事實上,詩中除了兩位選手較有經驗,其餘參賽的隊員都是新手,與沙小的學員差距並不顯著。
再說第二個假設,必輸的戰鬥真的毫無意義嗎?當然不是。人們理所當然地把失敗看作是必須避免的、毫無意義的,這是因為他們除了勝負之外看不見其他。他們沒有格局觀,沒有遠見,沒有洞悉世情的能力,這正是害怕失敗的人的特質。
我們應理解,沒有什麼比賽的勝負是理所當然、意料之中的,若有,那必定是黑箱作業。既然勝負無法確定,則以必敗為避戰之理由亦不成立。
即便成立,失敗亦有其意義,甚至,比成功的意義來得更重要。失敗意味著我們仍有所不足,只要分析失敗的原因並努力克服,自然有精進之可能。事實上,能夠使人進步的多半是失敗,因為成功體現出的是已經夠好,既然夠好,那何必改進?就算精益求精,成功的經驗最多也只賦予我們維持現狀的動因,這樣的思維,何來進步?
從前我不這麼想,但自從讀到王陽明龍場悟道,又在其著作中多次讀到“某於此良知之說自百死千難中得來”,便認定失敗挫折、磨練打擊、生死絕境皆境界飛躍之階梯,古今人物,莫不如是。
難道沒有人成功後依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當然有,但他的精進必須是對可能導致自己失敗的隱患的反思,在這個意義上,失敗仍然比他的成功重要。
有人會說,失敗會打擊入門新手,扼殺他們向上之心,但他們忘了另一種可能,也就是激發他們變強的慾望。為什麼我們理所當然地接受失敗必然導致前者?就算前者更有可能發生,適當地開導新手,幫助他們自我反省、克服困難,不是更可取嗎?
這場友誼賽當然不好看,雙方大部分辯手都是新人,我方的準備亦不充足,在場上,不是因為怯場而無法應對,就是對課題的把握不足而應對錯誤。這些都是需要克服的,只要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必能改進。
寫了那麼多,除了想記錄這大半年的緣分外,也想提出一個概念:教育的成敗絕非由單一因素決定的。
為什麼要提這一點?我偶爾會收到家長對我的肯定,認為我為他們的孩子帶來正面的影響(雖然很少,但還是有的),我每次都推說這不是我的功勞。有的人可能覺得我是自謙,但事實並非如此。
以沙叻秀華小辯論班為例,若非江順珍校長的信任和知遇,我絕不會有機會在沙叻秀華小追我的辯論夢,也不會與張雅鳳老師相識,更不會與這些學生相遇。學校管理層可說是辯論班成立的第一道門檻,實際上,任何教育課程和計劃,若無學校管理層的支持,是不可能成事的。
其次,若非張雅鳳老師引路,我不會那麼容易就成立真正意義上的辯論班。這是第二道門檻,若所推廣之教育課程無法取得學校老師的支持,甚至於反對,是不會成功的。舉例言之,我在REAL International School 開辦辯論班就困難重重,主要原因之一正是來自教師的異議,覺得我搶走了他們所負責的聯課活動的學生。那時,我還是該校的中文教師呢。
此外,張雅鳳老師亦是我與學校管理層和家長的橋樑。許多規則和程序都有賴她提點,而與家長溝通更非從學校老師(尤其是班導)引介不可,其中的信任與問責其實都歸根於教師身上,若沒有在校老師擔待,誰會放心把孩子交給一個陌生人?
老師同時也決定了教育中另一個舉足輕重的環節,亦即學生的素質。如前文所述,沙叻秀華小辯論班的學生與別不同,願意在與成績無關而有益學習的事情上下功夫,若非老師的引導與協助,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最後,家長亦是教育成敗之關鍵。在學生成年之前,家長對其孩子擁有絕對的權威。孩子學什麼、哪裡學、跟誰學,幾乎都需要得到家長的首肯。如果不是家長的支持和信任,辯論班根本無法成事,更遑論關丹之旅了。
在此必須批評現代的教育機構:如果學生優秀,那是校方和老師的功勞,有的偶爾會提及家長和學生的努力,但這一點門面話在遇上學生犯錯時就被捅穿了。他們會歸咎於學生素質不好或家裡有問題影響孩子,卻從不反省校方在孩子變壞或教不好的境況裡應該承擔什麼責任,於是我們就看見,學生成功校方來沾光,學生做不好就快速割席,甚至將之開除。如果學生的成功與校方有關,那麼他們的失敗校方難道不該負責?如此雙重標準,這些教育機構還能再無恥一點嗎?(注:所謂教育機構泛指大學、中學、小學、補習中心等,相信大家總能在自己的經驗中找到相應的對象)
學生做得好我不居功不是因為我謙虛,而是我了解自己在育人這件事上的局限,當然,也是為了自保,免得教不好學生心裡過於愧疚。我還無法像一般的教育機構那樣雙重標準地如此從容。
轉眼間,這些學生都畢業逾半年了,都升上中學了,有的偶爾會出席我在大同華小的辯論班,但更多的可能再難相見,只能在社交媒體上看看近況。隨著他們消散的,是沙叻秀華小辯論班。前文的假以時日,其實伴隨著一聲輕嘆,嘆相遇之短暫,離別之漫漫。
不論把教育當作志業(vocation)、職業(occupation)還是專業(profession),教育的成敗得失,都必然斤斤計較。這與上文所述並無矛盾,因為計較的是對學生的影響。教師,在我而言,充滿了矛盾。一方面不覺得自己能夠在學生的成長中扮演多重大的角色,另一方面卻竭盡所有,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改變學生。
也許,這是人類千萬年中延綿的血脈,我們認識到自我的渺小,但依然不甘於平庸,總是狂熱地追求突破與超越,認為生於世上必有其意義。這意義再小也罷,只要能留一絲痕跡於世間,意亦足矣。
若教育是一人之志業,尤其如此,雖然不論成敗代價,他都必將繼續下去。因此,在這段時間裡我究竟為我的學生帶來什麼改變,是必須認真對待與思考的問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檢驗兩件事:第一,我的教學目標為何;第二,目標是否達成。
我想教辯論原因很簡單。第一,我覺得辯論很有趣,尤其享受備賽階段與教練和同儕集思廣益、切磋討論、更新知識的感覺,我想把這種喜悅與後輩分享;第二,我認為辯論很有意義,因為民主社會能否達致善治有賴其公民之思辯與說理的能力,只有當公民能夠理性思考和認真說理,他們方能作出合理的政治判斷和促成社會共識;第三,我國說理素質低下而正規教育無法提供相應的訓練;最後,我感到很孤單,很想跟一群熱血天真的年輕人一起修煉、一起探索學問、一起參加比賽、一起戰勝強敵。看到他們成長會鞭策怠惰的我前行。
那結果如何?我只能說差強人意。學生有沒有享受辯論?也許有,但肯定不多。大部分的學員都是因為張老師而加入的,對辯論未必感興趣,出席也多半是抱著與友人聚會的心態到來,訓練並不積極嚴肅。畢業後大概更是如此,大家都有不同的興趣,不同的追求,這是無可奈何的。教師必須接受並尊重學生的意願,勉強對雙方無益。
他們也尚未領略到辯論的意義,理性思維和說理能力亦不成熟。這批學生的能力若沒有變得更出眾,辯論的正面影響沒有明顯的體現,那對整體的教育環境也不會有很大的改變。我國教育機構依然不會把批判思維和說理能力當作主要的教學目標。唯一達致的,大概是我在這段時間裡體驗到了教學與成長的快樂吧。
那我所做的對學生而言是否毫無意義?不是的,至少,他們認識了辯論,埋下了思辨的種子,日後再有機緣,也許能開花結果。這次相遇的影響再微小也罷,放棄不應該是選項,只意味著我必須繼續走下去,尋找更多的相遇。這不是絕路,這是未竟之路。